【编者按】今年已遭受多起恐怖袭击的法国11月13日又受重创,巴黎市中心发生多起枪击爆炸事件。一段视频显示,“伊斯兰国”(IS)恐怖组织宣称对袭击负责。视频中一名武装人员宣称,只要法国还在参与美国领导的轰炸行动,就将永无宁日。
伊斯兰极端分子为何频频做出如此恶劣举动?对世界各国的格局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基辛格在其新书《世界秩序》中曾论述,当今世界的复杂程度超过了冷战时期,面临着多样的挑战,包括极端组织“伊斯兰国”、乌克兰局势、伊朗核计划等。而其中,最直接挑战之一来自“伊斯兰国”。他认为,美国应加强对极端分子的打击力度,“我们不能让那演变为另一场我们不知道如何结束的战争。”
以下是基辛格在著作《世界秩序》中的具体阐述。
伊斯兰教和“伊斯兰国”
伊斯兰教不同于有史以来的任何其他社会,它具有扩张性,在某些方面追求极端的平等主义。它规定每日频频祷告,把信仰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它强调宗教和政治权力的一体性,从而把伊斯兰教的扩张从一项帝国的事业变成了一项神圣的义务。在他们眼中,伊斯兰教既是一种宗教,又是一个多族裔的超级国家和一种新的世界秩序。
被伊斯兰教征服的地区或受伊斯兰教控制并进贡的非穆斯林居住地区,被视为一个单一的政治单元,即“伊斯兰之家”,意为“和平之地”,由哈里发统治。而“伊斯兰之家”以外的地区都被称为“征伐之地”。伊斯兰教的使命是把这些地区纳入自己的世界秩序,从而实现世界和平。
实现这一普世体系的战略被命名为“圣战”,即所有信徒有义务通过斗争传播自己的信仰。“圣战”包含了战争之意,但又不仅仅是一项军事战略。这个词还意味着使用其他手段全力救赎他人并传播伊斯兰教的教义,比如通过信仰追求或建功立业来弘扬伊斯兰教。在不同的时代和地区,强调的重点因时因地有很大的差异。信徒可以用“他的一颗心,他的舌头,他的一双手抑或利剑”投身“圣战”。
早期的伊斯兰国家向其周边传播教义。它曾一度形成了一个单一的政治实体,统治了一个信奉伊斯兰教的社会,对世界其他地区构成潜在的威胁。自从那时以来,情况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伊斯兰与非伊斯兰社会之间的交往历经沧桑,既有和谐共处的时期,也有势不两立的时候。贸易往来把伊斯兰世界和非伊斯兰世界更紧密地连在一起;双方也常常为了共同的重大目标携手合作,在外交上结盟。然而二元世界秩序概念仍然是伊朗的官方理论并载入其宪法,也是黎巴嫩、叙利亚、伊拉克、也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少数族裔武装组织的战斗口号,和世界各地几个活跃的恐怖主义团伙——包括“伊拉克和黎凡特伊斯兰国”(ISIL,以下简称“伊斯兰国”)——信奉的意识形态。
“圣战”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中东领土解决方案认可的世俗现代化和穆斯林的分裂,令众多穆斯林私下里痛心疾首。学识渊博、充满激情的宗教学者兼穆斯林兄弟会意识形态理论家赛义德·库特布对这一现状宣战。库特布认为,伊斯兰教是给予人类唯一真正自由的普世体系。他的同代人大多对他宣扬的暴力手段望而却步,然而一批坚定的信徒——如同他设想的先锋队——开始形成一个核心。
对于一个自认为已经超越“历史”上的意识形态冲突的全球化的世俗世界,库特布及其信徒的观点显得太极端,无法赢得足够重视。西方很多精英人士由于想象力贫乏,觉得这些革命者的激情难以理解,于是认定他们的极端言论要么只是空谈,要么是讨价还价的手段。然而在宗教极端主义者眼里,这些观点代表了一种真理,它否定了威斯特伐利亚国际秩序乃至任何其他秩序的规则和准则。
过去几十年里,这些观点成了中东及其他地区极端分子和“圣战者”的战斗口号,并得到了基地组织、哈马斯、真主党、塔利班、伊朗的教士政权、“伊扎布特”(“解放党”,在西方国家极为活跃,公开鼓吹在一个伊斯兰教统治的世界里重建哈里发帝国)、尼日利亚的“博科圣地”、叙利亚的极端民兵组织“努斯拉阵线”和着手在叙利亚和伊拉克建立哈里发国的“伊斯兰国”的呼应。这些观点也代表了1981年暗杀萨达特的埃及极端分子信奉的好战信条。他们重拾“被忽视的圣战责任”,称与以色列媾和的本国总统为叛教者,指控他在两个问题上大逆不道:一是承认了犹太国家的合法存在,二是(他们认为)同意了把自古以来属于穆斯林的土地拱手让给了一个非穆斯林民族。
以上思想体系几乎完全颠覆了威斯特伐利亚世界秩序。纯之又纯的伊斯兰主义认为,国家不能成为一个国际体系的出发点,因为国家是世俗的,因而也是不合法的。国家在演变成为一个规模更大的宗教实体的过程中,充其量也许可以获得某种临时性的地位。不干涉他国内政不能成为一个指导方针,因为对国家的忠诚偏离了真正的信仰,而且“圣战者”有义务改造“征伐之地”——不信伊斯兰教的人居住的世界。圣洁,而不是稳定,才是这一世界秩序观的指导方针。
基地组织
1989年,沙特阿拉伯王国心怀不满的子孙之一、参加了阿富汗反苏“圣战”的本·拉登回国,宣布要开始一场新的斗争。本·拉登及其追随者遵照库特布的著述成立了一个先锋队组织(基地组织),通过它进行全面“圣战”。该组织的“近期”目标是沙特政府及其地区伙伴国,“远期”目标是美国。基地组织辱骂美国扶持中东不遵守伊斯兰教教义的国家政府,并在1990~1991年的海湾战争中,在沙特阿拉伯部署部队玷污了伊斯兰教。依本·拉登之见,真正的信仰与异教徒世界之间的较量已经开始,而且事关生死存亡。世界上的非正义已经达到了用和平手段无法解决的地步,现在需要采用暗杀和恐怖主义手段,从而让基地组织的远近敌人心寒胆战,丧失抵抗斗志。
基地组织野心勃勃的计划,从袭击美国及其盟国在中东地区和非洲的设施开始。1993年对世贸大厦的袭击显示了该组织的全球野心。2001年9月11日,基地组织的攻势登峰造极,袭击了世界金融体系枢纽纽约和美国权力的政治枢纽华盛顿。“9·11”事件是迄今为止最致命的一次袭击,短短几分钟内2977人丧生,遇难者几乎全部是平民,还有数千人在袭击中受伤或身体健康受到极大损害。
本·拉登在袭击前宣布了基地组织的目标:将西方及其影响逐出中东,推翻与美国结成伙伴合作关系的国家政府,解散它们的政治体制。本·拉登嘲弄这些国家是“纸糊的蕞尔小国”,其政治结构是为了西方大国的需要而非法建立的。一个新的伊斯兰哈里发政权将取而代之,再现公元7世纪时伊斯兰教的辉煌。一场围绕世界秩序的战争就此拉开帷幕。
这场冲突的战场横贯沙特阿拉伯的腹地。2003年基地组织推翻沙特王朝的企图失败后,沙特阿拉伯成为基地组织最坚决的反对者之一。沙特阿拉伯皇室家族认为,沙特阿拉伯的安全和国家利益系于和西方保持建设性的关系以及参与全球经济。
然而,作为伊斯兰教的诞生地和伊斯兰教圣地的保护者,沙特阿拉伯又无法偏离正统的伊斯兰教。为了对付激进的伊斯兰教普世主义,它先声夺人,建立了一个现代国家体制和威斯特伐利亚国际关系与伊斯兰教中原教旨色彩也许最浓厚的瓦哈比派嫁接的脆弱混合体,并在国际上出钱扶持它,结果有时在本国内造成了自相矛盾。沙特阿拉伯在外交上基本上与美国结盟,宗教信仰上又倡导一种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伊斯兰教,与非伊斯兰世界形成了潜在冲突。通过资助在世界各地宣扬严苛的瓦哈比派信条的宗教学校,沙特人不仅履行了自己作为穆斯林的义务,还把它作为一项预防措施。如此一来,鼓吹瓦哈比派信条的人纷纷跑到国外去传教,而不是留在王国境内。这一政策产生的一个始料未及的后果,是助长了“圣战”的狂热,最终将对沙特阿拉伯这个国家及其盟友构成威胁。
美国的反应
沙特阿拉伯面对着中东地区两类不同形式的内战:作为威斯特伐利亚国家体系成员的伊斯兰政权,与认为现代国家和现存的国际秩序机构同《古兰经》势不两立的“圣战者”之间的内战;以及在这一地区的什叶派和逊尼派之间的内战。沙特阿拉伯促使他人改变宗教信仰的举动(无论多么无心)起了为这两场内战煽风点火的作用。伊朗和沙特阿拉伯分别被视为对立双方的头领。
这场争夺的背后还有另外两场较量,二者都是对地区秩序的考验。一是美国采取军事行动推翻伊拉克和利比亚可憎的独裁政权,同时在政治上施加压力,实现“改造大中东计划”。二是逊尼派和什叶派之争再起,在伊拉克战争和叙利亚冲突期间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后果。局势的发展证明,在以上每一场较量中,都很难生成沙特阿拉伯和美国的平行利益。
沙特阿拉伯把什叶派的伊朗视为一个帝国加宗教现象,在地区领导权、均势和教条理念之争方面感觉受到了伊朗的威胁。在沙特阿拉伯眼中,德黑兰领导的什叶派群岛(从伊朗与阿富汗边界横穿伊拉克、叙利亚和黎巴嫩,直抵地中海)实力及影响力日盛,与沙特领导的(由埃及、约旦、海湾国家和阿拉伯半岛组成,同土耳其结成谨慎的伙伴关系)逊尼派秩序针锋相对。
因此美国如何对待伊朗和沙特阿拉伯,不是一个简单的均势考量问题或民主化问题,而必须把伊斯兰教两大教派之间已经持续千年之久的宗教纷争考虑在内。美国及其盟友必须小心行事,因为这一地区释放出来的压力会对支撑这一王国和管理伊斯兰教圣地的种种错综复杂的微妙关系产生影响。沙特阿拉伯若发生动荡,将对世界经济、伊斯兰世界的未来与世界和平产生深远的影响。根据阿拉伯世界其他地方发生的革命的经验,美国不能假定有一个现成的民主反对派,且它将依据更合西方口味的原则统治沙特阿拉伯。沙特阿拉伯是逊尼派“圣战”和什叶派“圣战”志在必得的最重要的战利品。沙特阿拉伯的努力,无论多么迂回隐蔽,都对于促进这一地区的建设性演变至关重要。美国必须与它达成共识。
在一个自杀式恐怖主义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的时代,必须把滑向泛地区教派冲突的现象视为对世界稳定的威胁。所有负责任的大国,都需要根据某种可以接受的地区秩序的定义携手应对。如果无法建立秩序,大片地区就有可能陷入无政府状态和各种形式的极端主义,随后蔓延至其他地区。在这一严峻的形势下,世界等待美国和其他具有全球眼光的国家提炼出一个新的地区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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