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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灯哨 | 我遥远的牛圈子

熄灯哨 | 我遥远的牛圈子
2019年04月24日 21:00 中国空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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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配音:高逸飞

我真的没想到,当兵,会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在偏远的大山里。

我们穿着肥大崭新的军装向天山腹地挺进时,我的故乡已是花红柳绿。可是,大山里还看不到春天微茫的脸。三月惊蛰,四月谷雨,五月立夏的农历节气,在边陲似乎是不精确的。

汽车在大山里颠簸一天,眼里掠过的,除了山还是山,远处是山,近处是山,白茫茫的大山小山,一座连一座。车队在山庞大粗糙的身躯上,像一阵风就可吹走的一只只小虫子,从半山腰上俯看山脚的车子,感觉是停着的。

尘土从车厢和篷布的缝隙里一股一股钻进来,一层层扑到我们的衣服上、脸上、眉毛上。天冷得厉害,我们呼出的热气与车厢里漂浮、颤抖的尘土颗粒碰撞着,交织着,像我们身体里的瞌睡,起起伏伏。一车厢灰头土脸的新兵,如出土的笨拙兵俑。

陈士昌摄

汽车路尽,接兵干部跳下车:“牛圈子到了,全体下车集合!”

这是一个小的地图上没有标注的终点。山沟里,错错落落,一片一片,站着一排排平顶子房,满眼皑皑白雪,周围是光秃秃的泛着白光的树。眼前的景象,不只我惊诧,几乎每个新战士都有点不知所措,疑惑,唏嘘,惊异,还有一些沮丧。

一个新战士满脸不解地问接兵干部:“古怪怪的,这个地方咋叫牛圈子?”

接兵干部说:“这里是牧区,是牧民放牛放羊的地方。”

这陡峭,突兀的回答,更让大家一头雾水,放牛放羊的地方,我们来这儿干嘛?

远山里的春天来得踌躇,迟迟疑疑。春天姗姗来临时,已是五月下旬,山外人已过上了夏日生活,山里还寒风扑面。山坡上的草地,营区内外高大挺拔的白杨树,不是一点一点,渐渐地慢慢地绿,差不多一个星期,就长得跟夏天一样。叶子大如手掌,绿得发黑。八月,秋天弹指一挥,像一片云,向山的另一边飞去。似乎一夜之间,满山遍野开得红红火火的小野花枯萎凋败,牧草枯黄,寒意浓重。顺着绵延起伏的山坡望上去,茫茫苍苍的天山,依然白雪皑皑。雪线之下的山腰和坡地上,一丛一丛面积或大或小的塔松,黑黑的。

陈士昌摄

很快,一场接一场的大雪不期而至,漫长的冬季开始了。这种被羊皮大衣包裹的日子,从九月初,会一直持续到来年五月。

整个冬天,我们似乎都在忙着打扫积雪。训练计划被大雪天气反复中断。纷纷扬扬的雪花,指甲盖大,白茫茫一片,铺天盖地,惊心动魄,盛况空前。还有无限的寂寥,静谧,天地浑然澄明。那是诗意的覆盖。

大雪不舍昼夜地落下,天地凛冽,银装素裹。营区的积雪,扫了落,落了扫,满目皆白。翻毛皮鞋在雪地里踩出嘎吱嘎吱的脆响。从营区到公路,再到各营连之间,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路上,总有扫不完的雪。营院里,来不及清理出去的积雪,一垛垛在院子里堆着,如切割齐整的小山。

积雪没膝,一般的清扫工具显得过于小巧,派不上用场。我们卸下床板,系上背包带,两个人在后边掌控床板,四五个人在前边弓着身子,喊着号子,像牛拉犁一样使劲往前冲。气势惊天动地,场面热火朝天。这样的劳动场景,有时三两天,有时会持续十天半月。

陈士昌摄

漫长的冬天,天空简明,大地安静,但没完没了地清扫积雪,使我们对原本富有诗意的洁白雪花,有时会有深深的厌倦情绪。

初春时节(实际应是初夏),冰雪消融,我们会到天山山麓植树,山上有成片成片的林子,小松树一排排、一行行,每年栽种一片,满山坡的松树林像个头相差不多的兄弟姐妹,一片一片相跟着生长。

离营区不远,是沙湾县的一个林场。林场职工的家,大都安在这里,周围有几十户住干打垒的牧民,一个不大的林场子弟学校。不远处是部队的家属院。公路两边有两三家极其简陋的小饭馆,小商店,一个邮政代办所。其中一家是林场场部开的,名字起得挺大,叫青年百货商场,货不多,也不全,只是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但里面有一个货架,摆着几十本书卖,很吸引我的眼球。那些书看上去落寞而陈旧,上面落满灰尘,像二手书。有一趟出山的小面包车,早晨出山,发往石河子老街,黄昏归来。车子很破旧,不用摁喇叭,老远就能听到。我总觉得,这些店面是驻扎部队后才有的。因为牧民很少出山,除方糖、砖茶和很便宜的酒,他们几乎很少买别的东西。

有时候,寂寞了,我也会到这里走走,东瞅瞅西看看。其实没什么好看,说是街,不过公路两边几家店面,三四十米长。但大家都这么叫,我们出营门,也都说上街。

夏日牧场/王宁摄

常见两三个牧民,马鞭子放在身边,席地而坐,一瓶白酒,你一口,他一口,轮着喝。他们的坐骑打着响鼻,在边上安静地等候。

有时,我们上午从靶场训练回来路过街上,见他们坐在小卖部门口喝着。晚饭后散步,走过街道,他们从小卖部门口移到了水渠边,还在喝,似乎会一直那样喝下去。也许是饥饿和疲惫的缘故,几匹坐骑都默默低着头,周围是一堆一堆的马粪。他们不吃一口菜,能喝一天酒,让我很长见识。

路边水沟或林带里,亦常有喝醉的牧民,人躺在树畦子,或者路边的草地上,手里还紧握着空酒瓶子,坐骑不离不弃,站在旁边不安地挪动蹄子,耐心等候主人醒来。那场景令人心生温暖与忧郁。

常年守望在遥远的天山深处,干部家属随军来驻地的极少,绝大部都在山外的远方。打长途电话得一次次接转,多数时间通不了,偶尔接通,要扯着嗓子说话,费劲,也费钱。信件便成了我们和亲人之间永不停歇的使者,一封封往来穿梭的信里,有牵挂、叮咛和问候,也排遣着我们的寂寞与乡愁。

团机关有专门负责收寄报刊信件的通信员,我还是喜欢一趟趟去那个简陋、逼窄的邮政代办所。我渴望看到一位姑娘,即便不美丽。但是,邮政代办所的工作人员是男的,街上也很少看到姑娘。除了给亲朋好友寄信,我还有稿件要往山外的报刊投寄。

我的集邮爱好也是从这里开始的。每月二十五元津贴,我舍不得吃零嘴,用积攒下来的钱集邮。预订一年邮票,只能收到一小半。但那一枚枚缤纷的邮票,让我感觉自己跟外边的世界仍然联系着。

团政治处一位领导常年订着一份《羊城晚报》,一期报纸经过漫漫旅途,费尽周折抵达他手里,最快也要一个月。我不大明白,那遥远都市里的繁华旧闻,与一个西部雪山深处的军人会有什么关系。实事上,不光是他,我们每个人都渴望捕捉到社会发展变革的好消息。只是,我做梦也没想到,二十年后,我会生活在羊城,这份曾在天山深处诱发过我许多遐想的刊物,竟成我案头每日必看的报纸。

牛圈子曾经的老营盘

一片依坡而建的低矮平房,是团机关的办公室和宿舍。下边是大操场和礼堂,开会或看电影,一支支歌声飞扬的队伍,从四周的山沟里潮水般涌进操场,嘹亮的歌声和铿锵的脚步,振得周围杨树上的枝叶瑟瑟发抖。只要道路不被雨雪中断,每周一次的电影是雷打不动的。那是官兵们最欢欣的精神盛宴。

操场下边,是特务连,旁边有一个墙头上绕着铁丝网的大院子,几栋白墙绿顶的房子,很高大,比部队的营房气派,但夏季院里长满齐腰高的杂草,荒芜里透着几分寂寞。我在这里当兵四年,那扇锈迹斑驳的大铁门总是锁着,很少见到有人进出。院里偶尔会传出几声狗吠,叫声凶猛。听说那是地方的一个什么档案库。那高墙深院里,充满神秘,每次路过那扇大铁门,我都会好奇地往院里瞅瞅。

与这个神秘院落相邻的,是团里的卫生队。我常去卫生队不是看病,是去见卫生队柯尔克孜族中校队长哈斯木。他是一个颇受牧民爱戴的军医,常背一个红十字药箱,骑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去牧区巡诊。哈斯木会接生。他说,牧区和林场的大部分孩子,都是他双手接到人世间的。

陈士昌摄

牧民遇上大出血、难产、急性阑尾炎等要人性命的急病、重病,一般不往山外医院送,太远,送比不送风险更大。接到求救,哈斯木飞身上马,带着战友绝尘而去。不管深更半夜,还是寒风如刀的严冬,他一定会随叫随到,风雨无阻。所以,我常去听哈斯木讲故事。

卫生队对面是军人服务社,一长排宽大的红瓦房。与卫生队隔一条公路。卫生队的院子里静悄悄的,服务社则不一样,总是很热闹,像一个小集市。

每个连队的主副食、蔬菜等,都从这里分发,购买。当然,服务社的商品也比街上的店铺丰富很多。后来,我发现许多老兵进服务社,买的多是可有可无的小东西。很多时候,他什么也不买,问一些货架上永远不会出现的商品有没有货。服务社的售货员都是女性,他们来这里转转,多是养养眼而已。

那时义务兵服役期是三至五年,第三年可以退伍,也可留队超期服役,第五年符合条件,可转志愿兵,转不上,才会复员。所以,四五年的老兵很多。在遥远的大山深处,一个热血、青春的男性世界里,女性是稀缺的,像沙漠里的艳丽花朵,抢眼,也养眼,远远看一眼,焦渴、苍凉的心,似乎就会舒朗、快乐一些。

常有年轻的牧民骑着马,立在山坡向营区张望。有时,他们会进营区看我们打篮球,很认真,表情木木的。叫他们一起玩,都站着不动,也不吱声,涩涩地笑。也许在那些牧民的眼里,我们是幸福快乐的吧。

部队放电影、文艺演出,礼堂里会专门留一片座椅给驻地牧民、林场职工和孩子们。我们一起怀着各自的梦想,在遥远的大山里眺望、斟酌生命的另一种繁花与绽放。

经年累月面对大山,面对沉寂,天长日子,我发现战友们的眼神、表情里,不经意间也会透出牧民身上的某些气息。

夏天,丽日长天,我们选择一个双休日,互相追赶打闹,沿河谷或起伏的山梁向天山进发。对战士们来说,那不单单是一次登高览胜,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冲锋。我们一路狂奔,青春年少,血气方刚,满脑子“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气概。途中遇到深谷、山岭,我们会拿出攻打城堡的执著与果敢,无所畏惧,勇往直前。

塔松即云杉,长得非常整齐,像整装待发的队伍,依山而上。清冽的雪水汇集成河,顺沟而下,一路欢歌。雪山、塔松、蓝天、白云,还有绵延起伏、开满野花的草场,点缀在碧绿草地上的牛、马、羊群。我觉得这不像是我们军人生活的地方。

喘着粗气,登上海拔4000多米的雪峰,有时会有轻微的胸闷气短。我们汗湿衣背,手指屈到唇上,野兽般呼哨,扯开嗓子“哦……嗬嗬”地大呼小叫,疲惫刹那间烟消云散。挥一把额头上滚动的汗珠,我们怀着满腔喜悦站在山腰上鸟瞰山脚,满眼云雾缥缈,各色景观在乳白色的雾霭里时隐时现。

老营盘一角

牧民的帐篷,像一朵一朵开在草地上的蘑菇,哈萨克、维吾尔族牧民在帐篷前忙碌着,炊烟袅袅。起伏的山坡和山谷,都是绿的,但绿得不一样,深绿、浅绿,浅黄,深深浅浅的绿山绿谷间,星星点点散落着牧群,白羊,红马,黄牛,悠闲而安静。牧羊女歌声嘹亮如水声,在山谷里潺潺流淌。

山上是密密匝匝的云杉,高大,挺拔。寒地云杉生长很慢,据牧民说,一棵云杉在风雪里挺立上百年,才能长碗口粗。天山上的云杉,树龄很长,多是百年以上的老树,身粗如人腰,一阵风过,林海深处涛声阵阵,一浪接一浪,在幽深的山谷里撞击、回响、盘旋。奇丽高耸的峭岩,银链似的溪流,一缕一缕的白云在绿得发黑的云杉间飘动,铺展在眼前的,是大自然纯净、灵秀、粗犷、雄浑融合而成的巨幅画卷。

那时候,我觉得山魅力无穷,生活在山里是幸福的。风情万种的山,在我们这些山里兵的心里,渐渐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我们唱着电影《天山深处的大兵》主题曲,像牧民一样,日复一日地在大山里守望着。

有时,我们会钻进松林深处探幽,空气湿漉漉的,弥漫着浓浓的松脂气味。云杉挺拔地向蓝天伸展,脚下是厚而松软的枯枝腐叶。松林里有一对一对的云杉,根连在一起,并肩生长,高低粗细极相似,像相偎相依的恋人,牧民幽默地称这些成对生长的云杉为“情人树”。我们用相机拍下一对对根繁叶茂的“情人树”,说是指导员和爱人红嫂的爱情树。

听老兵们说,红嫂和指导员的爱情很曲折。红嫂是中学老师,跟指导员偶然相识,一见钟情,但红嫂的家人坚决反对她把青春芳华丢到遥远的牛圈子。红嫂不管不顾,非指导员不嫁,痴痴等了四年,嫁给了指导员。

那年夏天,结婚五年的红嫂第一次带着女儿来山里探亲,在连队住一个月,要动身回老家。我们想送红嫂一样特别的礼物。

送什么呢?服务社的东西山外人肯定不稀罕。我们几个战士偷偷爬上山采雪莲花。牧民将这种名贵的花称为卡尔莱丽或塔吉莱丽,象征吉祥兴旺的生活和纯洁高尚的爱情。但雪莲花大都生长在海拔3000米到4000米之间的石缝和岩壁上。

我和几个战友爬上雪山,瞪大眼睛,辛苦一下午,都没看到雪莲花的影子。太阳就要落到天山那边去,我们累得有气无力,两个战友的手和脸,被岩石、枯枝划破了皮,其中一个还碰伤膝盖,渗着殷红的血。

就在我们失望透顶,准备相约下山时,竟无意间发现一株将开未开的雪莲,嫩绿圆形的叶片,轻轻地拢着半球形花蕊,有拳头大,静静地迎风长在岩壁的缝隙里。

我们小心翼翼地挖下雪莲,兴奋地紧紧抱在一起。正激动着,忽然大片大片的乌云从头顶上飘过来,狂风呼啸,大雪纷飞,雨夹着雪粒子打得我们眼睛都睁不开,随时都会被狂风卷下峭壁粉身碎骨。我们抱成一团,趴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下边,头顶上电闪雷鸣。山下,牧民的帐篷却沐浴在夕阳余晖里,炊烟袅袅。

我们捧着雪莲跌跌撞撞回到连队,夜幕已经降临,全连上下动员起来正在全力寻找我们。看到我们狼狈不堪的样子,指导员气得差点晕过去。

后来,我读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他1768年到1770年曾在新疆任职,书里记录了他在这片神奇土地上的诸多奇闻趣事。在第三卷里,他说神奇的雪莲花“生崇山积雪中”,大都是雌雄相伴而生,若发现一株,则不远处必会有另一株遥相守望。他笔下的雪莲是有灵性的,只能悄然寻觅、采撷,如果叫嚷着,被雪莲花听到,就会“缩入雪中,杳无踪迹”。我不记得那天我们采到的雪莲花是雄还是雌,也分不清。如果纪昀的记述可信,周围肯定还有一株与它守望着,是我们叽哩哇啦的叫嚷吓跑了那一朵吗?纪昀笔下的故事奇异、神秘,真假难辩。那天风雪交加,我们不懂这些,也顾不上寻找,就匆匆下山了。

旧院落

纪昀的记述给我平添了永远的遗憾。我相信,不远处一定还有一株雪莲花。

第二天,全连官兵列队送红嫂回老家,那朵移栽在罐头瓶里的雪莲花,正蓬勃地开着。车子已经远去,战士们还在扯着嗓子喊:“嫂子——明年夏天——一定要来!”

我们盼望红嫂和她的女儿琳琳夏天还能再来,她们来了,我们又会看到指导员家的温馨,听琳琳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带她去开满野花的山坡上采摘红艳艳的野草莓和鲜嫩的野蘑菇,听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四岁小女孩叫我们叔叔。

但是,我们的小心愿搁浅了。这年夏末秋初,我考上军校,出山了,部队也开始着手搬迁,要搬到山外一座城市里去。

天山深处那个叫牛圈子的地方,我再也没有回去踏访过。听战友说,营盘很快就荒芜了。想来那个神秘冷清的什么档案库,也搬走了吧。但那些牧民呢?那里,是他们世代生息的美丽家园啊。

牛圈子,对曾经一茬茬守望过她的军人来说,

不仅仅是一个遥远的地名,

而是无数热血男儿青春沸腾,绽放梦想的地方。

我们将约请作者陆续推出牛圈子系列作品,

以飨各位战友,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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