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那这个飞机会是个什么状态呢?
李中华:飞机就很快地抖动,那么抖动以后,飞机一抖动的话,我所有的机体的各个部件都在抖动。包括我的尾翼啊,我的平尾啊,我的垂尾都在抖。
记者:抖到多剧烈呢?
李中华:那么抖的过程中,可能会把飞机这个机翼抖掉,会把飞机抖散。
记者:那飞机就解体了吗?
李中华:对,在试飞过程当中,飞这个低空大表速,飞机解体的这种先例很多。
记者:那里面的人?
李中华:基本结果都是机毁人亡,没有办法出来。
记者:不能跳伞吗?
李中华:你跳出来也是散了。
记者:怎么会散了呢?
李中华:当时那个气流载荷非常大,就像说我们在一个快速急驶的一个汽车上,我如果扔出来一块豆腐一样,很快就会被气流就会化成粉沫,那么飞机的这个解体的过程,在那种颤振的过程中,或者瞬间,就抖得你自己已经没有知觉,很快就是说和飞机一样就散掉了。
解说:也正是因为飞行员无法实施自救,因此“低空大表速”试飞被称为是试飞员的“死亡之旅”。在国外的“低空大表速”试飞中,就曾发生过五十多起飞机空中解体,飞行员无法生还的惨剧。
记者:您在之前看过比如说那些失事的飞机的录像吗?
李中华:我看过呀。我不但看过这些飞机的录像,我还到那些,像我在俄罗斯的时候,我还到很多为飞这个大表速的这个科目,牺牲的那些试飞员那个坟墓上去过,试飞员那个烈士陵园我都去过呀。
记者:您在那看见什么了?
李中华:我看见的是他们牺牲背后那种,传承的那种精神,我确实很感动。我觉得这一个民族需要那么一帮人,要为着一个事情要执着地要追求下去,那么我看到的在俄罗斯,是为着这一个科目,牺牲的不只一个飞行员,而且我也看到就是说,他们的父亲牺牲了,儿子接着当试飞员,还在飞,我还看到有一个,就是说父亲牺牲了,儿子试飞员也牺牲了,一个老太太她的,他妈妈在他墓地里,给他们做活动,做祭奠的时候这个场景。所以我觉得这是很让我感动的。那么做试飞,做航空的这种探索必须有一种牺牲精神。
记者:但是在你真的要飞这个科目之前,你能忘掉这些你看到的东西吗?
李中华:那必须要忘掉,如果不忘掉这些事情,你做不成的,我觉得这个靠什么忘掉,你就要靠你事先的一些准备,要进行一些,更多的一些质疑。我跟技术人员之间,我经常要跟他们要质疑,要给他们提问题,要发现他们的问题,要找他们的毛病,同时我要让他们找我的毛病,我们要进行,建立一种沟通,要进行争论。那么这个过程中,我们都认定了没有问题,可以往前飞,是安全的,尽管这种情况并不是100%的可能,我觉得是可以往前飞的。
【导视】
“死亡之旅”化险为夷,生死关头,他经受了什么样的考验?
李中华:飞机每一平方米上所承受的压力,这个载荷达到了九千三百多公斤。
极速时刻,沉着应战,他创造了怎样的飞行奇迹?
记者:在那一瞬间,你对于最坏的结果有心理准备吗?
李中华:有心理准备,跟飞机融为一体,那就是最坏的结果,也是最好的结果。
《面对面》柴静专访英雄试飞员李中华,揭秘歼十不为人知的幕后故事。
解说:2003年12月1日,这一天上午气象条件良好,而机场内的气氛却异常紧张。在地面工作人员的注视下,李中华走向了我国自主研发的第三代战机歼十。
李中华:我记得我印象很深,因为当时我上飞机的时候,大家都是那种感觉,就好像为我送行一样。
记者:怎么?
李中华:平时大家在一起说笑很多,非常轻松的那么一种表情,突然间变得好像很悲壮,有的人也是过来了要跟你握握手,握握手把你送上飞机去了,我说这种情况之下,对于我来讲,我觉得我能理解他们。
记者:但是你对心理会有影响?
李中华:我觉得,对我没什么太大影响。尽管我的战友,我的很多人,对这个事情看得很悲壮,但是我觉得我有信心,我相信这型飞机是经得住考验的。
解说:就这样,在带有凝重、悲壮的气氛中,李中华驾驶的歼十飞机呼啸着掠过跑道,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蓝天。
记者:当真正起飞,你要做那个动作之前,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
李中华:当时我是飞到了高度一万两千米,然后开始飞机向下俯冲,向下俯冲是下降率每秒一百二十米,然后一直冲下来。
记者:要冲到多高?
李中华:冲到高度一千米。
解说:当飞机冲到距地面一千米时,李中华迅速调整飞机姿态,随后开始不断的加速、加速,歼十飞机也越飞越快。但是就在即将超越音障那一刻,李中华的飞机却突然出现了轻微的抖动。
记者:那你还记得你当时感到的飞机的这个抖动,是一个什么程度吗?
李中华:抖动实际上,我们这个抖动并不是特别明显,但是这个时候,我觉得倒是非常的安静,因为在那个时候,你已经是超音了。
记者:这一刻很奇特,所以我请您再详细地描述一下,在那个超过音速之前,当时飞机里是什么状态?
李中华:超过音速之前,飞机的里边噪音很大,我的气流声音,发动机的声音,都会传进耳朵里来,尽管我戴的那个头盔它是一种降噪的一种,把噪音已经减到比较小的这么程度的一个头盔,但是声音还是很大,那么一旦你超音了以后,突然间就好像进入另外一个境界,因为你走在声音的前面去了,那么这个时候实际上,声音传不到你这里来。
记者:我在一张照片上看到过,叫穿过音障飞的这一瞬间。
李中华:对。
记者:甚至有一个白色的雾状的气体围绕着。
李中华:是。
记者:那是怎么回事?
李中华:它这个激波,它就是那个气流,它的压力、温度急剧变化所形成的那么一个分界面,这个压力急剧变化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如果在低高度产生了激波,如果这个激波扫过了人群,扫过了建筑物,在严重的时候可能会造成人的耳膜穿孔,会造成玻璃的全部的粉碎。
解说:但此时的李中华还在不断的加速,他要达到歼十飞机预设的最大极限速度。不仅如此,他还要在这个极限速度下保持飞机平稳飞行二十秒。
记者:你现在回忆那二十秒长吗?
李中华:挺长的,挺长的,这个时间是一个相对概念,是的。
记者:那你那二十秒里面一直很安静吗?
李中华:很安静,我觉得那个时候好像都能够听得见自己的那种呼吸声,非常的安静。
记者:您那时候在想什么?
李中华:我那时候好像什么都不在想,我就是在看着表,在看着我的数据,因为我看的那个数据,我一直要保持好,我不能让这个数据变小或者变大,变大了可能会出现我,超出我设计范围的那种危险,如果变小了达不到考核要求。
解说:对于这二十秒,李中华说的轻描淡写,但对于当时正在地面实施观测的科技人员来说,那个时刻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上。
记者:后来地面的人有没有跟你描述过,他们在那二十秒当中,他们是什么状态?
李中华:在那个过程中,在地面监控室里看到那个过程,有一个试飞研究院的那个院长,当时在那里,他说他感到他自己的每一根头发都立起来了,他说他觉得很恐怖,因为当时看到的就是说,飞机…
记者:他看不到你吗?
李中华:他看不到我,他就是说他能够看到的,就是说飞机每一平方米上所承受的压力,这个载荷达到了九千三百多公斤。
记者:这是个什么概念?
李中华:这个概念也就是说,在你一平方米的面积上,你有十吨的东西在那个地方,压在那个地方上,飞机上都是这样子的,那么他说他是学颤振的,他说这种情况,一旦出现颤振,那是不可想像的,所以他就说,他说我当时我的头发,每一根我都感觉都是立着的。
记者:但是你也在看这个参数变化,实际上你也很清楚那个压力意味着什么。
李中华:我清楚,我也意味着,压力意味着什么,当时甚至说,不要说飞机解体,那个时候就是我的座舱盖,我的座舱盖是玻璃的,如果说座舱盖压碎了、破碎了,那么说我的身上瞬间就会压上十吨的东西,那是个什么结果,可能就找不到了。
记者:在那一瞬间,你对于最坏的结果有心理准备吗?
李中华:有心理准备,跟飞机融为一体,那就是最坏的结果,也是最好的结果。
记者:你怎么还能说出这个最好的结果,而且是。
李中华:我跟飞机一体,这肯定是一种最好的结果,我们共同回来不也是在一起吗,所以我相信我能回来,尽管开始走的时候,大家那个眼光里面有很多复杂的成份,但是我相信我能回来。
记者:一直到第二十秒的时候,然后是你怎么知道就可以了?
李中华:到了二十秒的时候已经后面告诉我减速,提醒我减速,我就把油门收回来,当时觉得非常的放松。
记者:放松。
李中华:非常的放松,把油门收回来的时候飞机拉起来了,拉起来我记得我很清楚,就是当时我看着飞机慢慢地,随着那个声音很小,慢慢地减速减速,减到亚音速了以后,声音又出来了,噪音周围又出来了,好像又回到了自然界,然后我自己连续地滚了几个滚。
记者:这是干嘛,这不是规定吧?
李中华:不是规定,我觉得非常的放松,连续地滚了几个滚,然后驾机返航了。
记者:就是一个人完成一件事儿之后那种。
李中华:我觉得这种就是那种喜悦感和成就感的一种体现,在这种状态下,我觉得也是释放自己的一种方式,那么落地之后,大家非常开心,因为随着这个起落的落地,那么这个工程,这个项目意味着就是划句号了,所以我下来之后,他们当时这个中航工业集团的那个产品部的部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一个女同志,上来抱着我,然后眼泪都流下来了,她说中华你上飞机的时候,我都不敢看你,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回来。
解说:正是这次飞行,歼十与李中华一起创造了四项纪录:中国战斗机研制史上盼望了多年的最大飞行表速、最大过载值、最大迎角和最大瞬时盘旋角速度拿到了。现在歼十作为我国自主研发的第三代战斗机中的佼佼者,已经列装部队,形成战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