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4日是丰岛海战爆发的前一日,北京犹如处在台风眼中,一片平静。这天慈禧太后从颐和园回宫,准备参加四天后的皇帝生日大典。翁同龢晨起无事,兴致勃勃地出东便门,乘舟沿通惠河到二闸看水。日记中记录说:"徜徉野店看闸,水声如雷鼓。"
这天,张謇给翁同龢写密信,对北洋海军的人事变更出谋划策。信中说:DOUBLE_QUO
TATION丁须即拔,以武毅军江提督代之,似亦可免淮人复据海军(丁常与将士共博,士卒习玩之,亦不能进退一士卒)。惟江非水师,恐与驾驶事不行,转为士卒所轻,则左翼之林泰曾、右翼之刘步蟾似可择一。若论者有词,可以策励,似林逾于刘。"此处丁指丁汝昌,"武毅军江提督"似指江仁康,惟江自康属仁字营系统的记名提督衔总兵,而非武毅军,究竟何人,尚待考证。张謇在中日正式交战之前,就如此深入地与翁同龢讨论淮系的人事进退,值得关注。尤其张謇在1882年朝鲜壬午事变时曾随吴长庆入朝,在北洋海军中也有不少熟人,他所谈到丁汝昌等人的情况,应当说是有依据的。不过,张謇在密信中提到日本海军的情况,却不准确,尤其他说日本虽有五艘铁甲舰但都已过时,"余二十九舰皆名巡海快船,无铁甲也,亦远不及我快练船",更是误导了翁同龢,对翁同龢的主战决心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中国人不知道,7月26日,英国驻华公使欧格讷在给外交大臣金伯利的报告中里是这样评价中国海军的:"中国军队虽然在数量上较日本有相当优势,但训练方面,尤其是装备方面远不及日本。自琅总兵离去后,中国舰队一直无有能力的首领,委托丁提督管理,这位军官与其说是位水兵,不如说是名陆军。未受过任何海军技术训练,他的习性和能力,远不足担任一名总指挥。"欧格讷还提到"镇远"管带林泰曾三天前提出请求开缺,被丁汝昌拒绝,而实际上是李鸿章拒绝了林泰曾的离职要求。李鸿章表示,谁再提这类申请,就将其处斩。欧格讷说:"我深怕诸如日本目前似乎企图突然发动强有力的侵略所造成的可怕后果;害怕无远见和缺乏军事知识的中国当局,将面临海军舰队被彻底摧毁的危险,将遭到一次导致现行极不完整的体制彻底解体的打击"。无可否认,英国外交官的观察是细致和准确的。
7月28日,朝鲜局势已完全恶化了,朝廷却仍未想好应对方略。
这天是皇帝万寿圣节,紫禁城里依然庆贺如仪。清晨略有些薄雾,迷迷茫茫的,在夏日实为罕见。5时刚过,大小臣工已从东华门进入皇宫,在太和殿前循班排列。朝鲜使臣穿着圆领大袖的礼服,手执牙笏,站在西边末尾。7时,刚满23岁的皇帝升殿。苍白的脸上,毫无喜悦之色。群臣按例庆贺舞蹈。8时,赴宁寿宫畅音阁听戏。畅音阁是座三层崇楼的戏台,阁的两侧,悬着一幅楹联:
动静叶清音,知水仁山随所会
春秋富佳日,凤歌鸾舞适其和
写的是海内晏和的升平景象,此时看来,尤为触目惊心。庆亲王、军机大臣翁同龢、李鸿藻等人奉旨筹措对策,他们在太和殿吃完御赐筵宴,又到会典馆去吃了真正果腹的午餐后,便云集军机处值庐商议。然而,一则前敌形势莫辨,消息极少;二则书生虽有心杀贼,却无策典兵。因此议而无决,依旧前去听戏,这时,天空中淅淅沥沥地飘洒起细雨来。畅音阁的专场文艺演出至晚上7时后才散,而在宫外焦虑等待的张謇,再一次写信给翁同龢,建议将丁汝昌革职,仍留前线,戴罪效力。根据报告,丁汝昌27日率北洋海军9舰,开往汉江洋面巡游,寻找日本舰队。牙山的叶志超部则音讯杳然。皇帝和军机处不知道,李鸿章给丁汝昌的指令是"惟须相机进退,能保全坚船为妥"。因此丁汝昌只是虚晃一枪,未见日舰便折回威海。29日,皇帝询问丰岛海战和朝鲜陆战场的情况,关于朝鲜,李鸿章一点准信也没有。他回奏说叶志超军在牙山一带打死一千多日军,平壤被日兵占领。其实平壤并未失陷,叶军也从未取得如此战绩,倒是在这天从成欢败退,中国最高当局,就是在一片混沌中指挥作战。
从丰岛海战战场回航后,方伯谦向李鸿章发出电报,称"午时,我船整理炮台损处,日船紧迫,我连开后炮,中伤其望台、船头、船腰,彼即转舵逃去"。又说"装运军械之'操江'差船适抵牙口,被日船击拿;英轮'高升'装兵续至,在近牙小岛西南,亦被日船击中三炮,遂停查而沉。"
丁汝昌也是两眼漆黑。他向李鸿章发出的丰岛海战正式报告称:"兹已分诘管带、员弁、水手,均称二十三四点,'济'、'乙'由牙开,七点余遇敌,彼先开炮,三船聚攻'济远',密如雨点,望台、炮架、三舵机均受伤,阵亡弁勇,初甚失势。'济'、'乙'炮力不及,敌远还炮不却,迨敌以一船横截'广乙','济'只剩十五生(英语厘米centimetre的音译)一炮,猛击命中,敌二船始折回,而'吉野'督船尾后,连追不止,'济'停炮诈敌,彼驶近拟擒我船,'济'即猝发后炮,一弹飞其将台,二弹毁其船头,三弹击其船中,黑烟冒起,'吉野'乃移逃,四弹炮力已不及矣。查却敌保船,全恃此炮,水手李仕茂、王国成为功魁,余帮带放送药送弹之人,亦称奋勇,昌已传令为首李、王赏一千两,余众共一千两,告谕全军,以为鼓励。风闻提督阵亡,'吉野'伤重,途次已没,如果属实,查确后尚当照前定赏额划清补给,以昭信赏。"又说"广乙"毫无消息,"迄今莫视,必被击沉"。
这两个报告均存在很大的漏洞和虚假消息,比如完全不提"高升""操江"驶入战场与"济远"当时所处位置等细节,不提曾升白旗和日本海军旗,反而谎称"济远"以一门尾炮击退两艘日舰,还称日提督阵亡、"吉野"沉没。李鸿章得报后,通过驻日公使汪凤藻进行了核实,得知没有提督死、"吉野"沉的消息,在电报中斥责丁汝昌"如无确实证据,岂能滥赏?"又命北洋海军进入戒备状态。各船保持常火,官弁夜晚住船,不准回家。
近年来,有人使用"广甲"管轮卢毓英《卢氏甲午前后杂记》来为方伯谦翻案。卢文写:"'济远'自雅山逃归,船中血肉狼藉,三军望之骇然。方管带禀报丁汝昌,陈明其如何遇敌,如何攻击,如何被围,如何悬挂白旗以诱故,至敌临近下锚,而后出其不意击中敌舰要害,庶反败为胜,始得脱离虎口逃归各情节。丁概置若罔闻,仅问'广乙'、'威远'何往?方答以'威远'不堪御敌,故令其先行远避。'广乙'遇敌与战数时之后,不知所之。丁曰:令尔保护载兵之船,竟被击沉,全军尽覆,五艘同出,一艘独归,保护之谓何不力可知矣。且悬挂白旗辱国甚,孰尔有何面目归来见我,独哓哓不休道功绩耶?方无言而退,丁乃电奉李相,请治方悬挂白旗辱国之罪,李相疑之,派员前来查办审明各情节,具实奉覆,李相传谕探明'广乙'确实情形再行审究。"
卢毓英这里的记录存在问题:第一,从前引档案可知,方伯谦回威海后,有权直接向李鸿章上禀,丁汝昌不能阻止他报告战况的权利;第二,方伯谦是否向丁汇报了升白旗的情节暂且不说,丁汝昌在给李鸿章的报告中不仅只字未提请治方伯谦悬挂白旗辱国之罪,还误传所谓"提督阵亡、'吉野'沉没"的谎言,第三,更没有"李相疑之,派员前来查办审明各情节"之事。由此再看卢氏解释挂白旗是为"诱敌"的说法便觉勉强。反观《中倭战守始末记》记载"倭奴击我'高升'轮时,方望风而循,……海军提督丁禹廷军门调询'济远'管旗头目,始悉溃逃各节,独以寡众不敌恕之",以之比较对"济远"的实际处理,似乎后者的说法更近于事实。
本文节选自《龙旗飘扬的舰队--中国近代海军兴衰史》 姜鸣 著 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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