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稿上的发现
可梅姆瑞少校究竟在哪里?
高黎贡山遍地都是榕树,面对摄制组的询问,这儿的人们对照着照片上的榕树,看看,想想,然后摇头。这里也有无数的大塘子,在当地,稍微大一点的水塘都叫这个名字。
在军队的战报里,大塘子是范围颇大的一片战区,阵地海拔在1400米至1600米之间,而江边海拔是800米。从5月14日渡江以后,在这几百米的距离内,远征军4个师数万人,血战了10余日。许多当地老百姓躲在山下,远远地看着战场,只知道每天都要抬下几百名伤员,阵亡者不计其数。
在这场战役里,阵亡者成千上万,要打听其中一个人死于何地,几乎是不可能的。数十天过去了,他们没有找到任何关于梅姆瑞少校的线索。
他们决定放弃了,心里却满是遗憾。
临行前,章东磐去看望了离宿营地不远的一位老朋友。出于对历史的挚爱,这个叫吴朝明的农民,办了一个小型远征军博物馆,它全部的藏品——一个钢盔、一把战刀、几枚生锈的炮弹,只够填满一个草绿色的旧子弹箱。
除此之外,老人有一份手稿,写在学生用的算术本上,记载着他从长辈和流落当地的老兵那里听到的战事以及他的感想。由于大多数是道听途说,可信度不大,所以,每次来,章东磐都只会草草地翻阅一下。
但这次却不一样了。
在小院里暖暖的冬日下,章东磐慢慢地翻阅着这部他无数次看过的书稿,一行字突然映入眼帘,他“仿佛被火烧一样”跳了起来。在那张已经卷了边的纸上,老人用不太流畅的字体写着:“远征军攻打锅底塘,一个受伤的日军扔出最后一颗手榴弹,炸死了3名中国军官和一名美国军官。他们埋在田头寨寺院门前。”
锅底塘,便是吴朝明所在村子的旧名。
60年后的军礼
几个小时后,村里一位亲历过葬礼的八旬老人,带着一行人踏上了信中所说的那个美丽的山间台地。
但眼前的一切令人失望,墓地附近没有榕树和庙宇,也没有坟茔的痕迹,只是一片光溜溜的耕作经年的山地。榕树和庙宇,都毁于战后的一次火灾,残存的树干和寺庙的梁柱,变成了村民家的柴火。
战争结束后,1946年,美国军方派出专门小组来寻找梅姆瑞的墓地。据当时在场的人说:当棺木从土中挖出来,打开,人们惊呆了,怒江峡谷多雨且炎热,可躺在棺材里的梅姆瑞少校相当完好,就像睡着了一样,连制服都整整齐齐。
美国人带回了梅姆瑞少校的一部分遗骨,在家乡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军人葬礼,而他遗体的另一部分,仍又装回了那口中国人赠送的棺材,重新埋进了他为之牺牲的土地,并且永远留在了这里。
摄制组一行人站在梅姆瑞少校的墓地前,大多数人鞠躬敬礼。退伍兵章东磐则扣好衣领,扶正军帽,举起右手,行了一个标准的中国军礼。
在此后的一篇回忆文章里,他这样写道:“梅姆瑞少校在天堂看得见我们。60年之后,在他阵亡的地点,仍有中国人向他行军礼,他的灵魂会感到欣慰的。他一定也还了礼,不过,是美国式的。他还像离家时的照片上那样年轻,那样英俊。他永远都会年轻下去,因为他的生命为了中国,停止在了那么年轻的时候。”
在这块墓地旁,还有一大片无比茂盛的、长满鲜红叶子的灌木,章东磐特意摘下了3片树叶,夹在了一个笔记本里。
在接下来的数个月里,这3片红色树叶,跟随一行人走完了中国远征军反攻的全部路程,这也是梅姆瑞少校希望走完,却未能走完的路。
当人们再一次打开笔记本,红叶已经由初摘时的鲜红色变成了暗红,就像凝固的血液。后来,这3片红叶被镶进玻璃镜框,寄到美国,由江汶转交到了梅姆瑞少校的女儿手中。
“会的,我会继续寻找”
2005年夏天,在邓康延和章东磐的资助下,江汶陪同梅姆瑞少校的两个女儿来到了云南。临行前,她们还约上了当年为父亲主持葬礼的斯多德上校的女儿珊。
斯多德上校已经去世数年了,珊愿意一同来中国,她要替已经去世的父亲再看中国一眼。
在梅姆瑞少校牺牲61年后,在这块美丽的山间台地上,斯多德上校的女儿珊,站在父亲当年站过的地方,又主持了这场祭奠仪式。一同参加的,除了摄制组的一行人,还有许多当地的居民,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束摄制组带来的康乃馨。
珊穿着白T恤,哽咽着轻声说道:“今天,孩子们来到这里,纪念埋葬在这里的父亲,他曾为这个美丽的国家和她美丽的人民而战。请求你从天堂注视我们,让我们感受到你的爱,并将我们在这里结成的友谊,持续到永远。”
她顿了顿,又说道:“我们为这些人的感恩而深深感动,在那么多战死的人中,虽然我们只纪念这一个人,但是他对我们所有人都意义非凡,我们知道他为了什么而死,为了什么而生,我们感谢你,感谢你今天把我们带到这里,感谢你在这里点燃的爱,并保佑这爱永生永世。阿门。”
在沉默了60年后,照片中那个年轻英俊的军人,终于等到了他的女儿们。
把梅姆瑞少校的女儿们送回国之后,完成了心愿的摄制组一行人,又来到了腾冲国殇墓园。
他们沿着长长的山道,走到山顶的远征军攻克腾冲阵亡将士纪念塔前,拿出自带的白酒,往塔前倒了半瓶。随后,每个人都跪下,在塔前恭敬地磕了个头。
在纪念塔周围的山坡上,9000多块墓碑环绕、纵列。最底下的是一等兵、二等兵,最上面的是中尉、上尉,四周还有校官、将官的合碑。四周一片静寂,他们像生前一样,成班、连、营、团、师布阵,保持着向山顶冲锋的阵型。
这些用腾冲火山岩制成的碑石,被风雨剥蚀,青苔滋生,已经字迹模糊。邓康延抚摸着一块块碑,泪水突然溢出来。
梅姆瑞少校已经找到了,可这些墓碑下,埋葬的是我们自己的同胞,它们背后的故事,又有谁会知道?
曾有许多人问过邓康延:“为什么那么多中国远征军将士背后的故事,你们不去找,却去找一个美国人?”
邓康延的回答很简单:“我会的,我会继续寻找。”如今,他在深圳组建了一家纪录片机构,正在制作《寻找少校》的兄弟篇《发现少校》,讲述一个92岁的中国远征军军官的往事悲欢。章东磐等许多朋友,则一如既往地参与其中。
“我一直相信,即使是那些已经死去的远征军,当我们找他们时,他们也在找我们。”邓康延说,“他们其实离我们很近,只要我们有一颗对历史有良知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