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单背后的故事
“中国人永远不会忘记朋友,我愿意帮助你。”约翰·伊斯特布鲁克——一个二战退伍上校,微笑着对江汶说。
江汶是孙敏的朋友,一个移居美国的云南籍学者,她熟悉并喜欢中国远征军的历史。听说孙敏正在寻找那份阵亡者名单后,她毫不犹豫地答应帮忙。“我觉得这是我的责任。”
通过种种努力,孙汶联系上了约翰·伊斯特布鲁克。伊斯特布鲁克是美国将军史迪威的外孙,史迪威将军是中国远征军的总指挥,1944年远征军的滇西反攻也是他策划和指挥的。
起初,调查进行得很顺利。在斯坦福大学哈佛研究所的档案部,约翰找到了一份文件,其中一页列出了“Y”部队美军阵亡人员名单。
经过一系列的确认,江汶和约翰确定了“Y”部队在远征军反攻期间牺牲人员名单,总共19人,比墓碑上的人数还多出了5人。
但江汶还想做更多:“我很想知道这些美国军人从哪里来,是否还有家人健在。如果有,我们可以告慰他们,60年的岁月,并没有抹去中国人民对帮助过他们的异国军人的怀念和感激。”
然而,想通过一页薄薄的名单获知每个名字背后的故事,却并不容易。美国军方的保密工作十分严格,因为担心不必要的骚扰,也担心会引出阵亡人员亲属的伤痛回忆,所有阵亡军人的详细资料都属于“绝密”级别,只有直系亲属才能够查阅。江汶多次查阅资料,都碰壁而回。
最后,还是靠约翰·伊斯特布鲁克与军方的特殊关系,军方才给他们开了“后门”。约翰甚至对管理这些档案的工作人员发了火:“中国人查这些名单,是为了刻在纪念碑上的,几十年过去了,除了中国人,谁还会记得他们?”
拿到伊斯特布鲁克寄来的厚厚一叠阵亡人员家属的详细资料,江汶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打开。她到海边去跑了一圈。对她来说,这些凝结着历史记忆的资料,“实在太沉重了”。
按照资料上的电话和地址,江汶开始了联系工作。可由于资料过于久远陈旧,她竟然没有联系上任何一名家属。
正当她陷入绝望时,事情突然又有了转机。江汶曾联系过的一个美国远征军“Y”部队老兵阿扎尼亚,偶然在网上发现了一个与阵亡名单上的梅姆瑞少校有关的人,经过确认,此人是梅姆瑞少校的远房表侄。
在电邮中,此人告诉阿扎尼亚,梅姆瑞少校有两个女儿,还住在德州。
寻找过程中的最后一个死结,就这样被打开了。
一封家信
2004年7月4日,美国国庆日,芭芭拉和妹妹贝弗利参加了每年一度的家族聚会,这是梅姆瑞家族的传统。
但姐妹俩没有想到,这个惯常的聚会会给她们带来一个不寻常的消息。表弟将阿扎尼亚的邮件交给了芭芭拉,她非常激动。
“想到有人知道父亲在中国发生了什么,中国又有人在找我们,这真是令人兴奋。”她说。
她和妹妹重新整理了母亲留下的所有信件。此前,姐妹俩虽然翻阅过这些信,但并未细看,只是把它们当作母亲的秘密。但这一次,有些不一样了。
江汶很快就和芭芭拉取得了联系。在电子邮件中,她这样写道:“……腾冲人民……正在考虑……举行一个仪式,将勇士们的名字重新镌刻在纪念碑上……我很感激你的父亲为中国所做的一切,我想对你的父亲了解更多,他的背景、服役前的生活……”
三天后,芭芭拉给江汶回了信,并寄来了少校年轻时一张英俊的军官标准像,还有一封他阵亡以后,他的上司斯多德上校写给他家里的信。
信是斯多德上校于1944年5月21日写给梅姆瑞太太的。信中,他详细描述了梅姆瑞少校牺牲时的具体细节。
1944年5月20日,在攻击高黎贡山一处叫做“大塘子”的日军阵地时,梅姆瑞少校暴露在一个显眼位置,日军一发炮弹落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他受了重伤,在被抬上担架后不久就牺牲了。
当时还处于战斗状态,第二天上午,梅姆瑞少校被就地埋葬。他的墓地是一个美丽的山间台地,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榕树。在没有牧师的情况下,斯多德上校主持了葬礼,所有能参加的美国官兵都出席了,葬礼结束后,战友们在墓地上空一齐发射了三轮子弹。
通过电邮,江汶把这些事情告知了远在中国的孙敏。孙敏突然间想起了那张老照片。信中描述的所有细节,都符合这张照片的场景。
历史果真有这样的巧合?
根据芭芭拉的叙述,梅姆瑞少校年轻漂亮的妻子菲没有再嫁人,她独自将两个女儿养育成人,并于1996年病逝。她被葬在丈夫的公墓边。
“如果我们的寻找早几年开始,菲看到丈夫得到中国人的怀念,将足以告慰她孤独的大半生。我们希望能够帮助她完成生前的心愿。”章东磐说。
于是,2005年初春,他和邓康延、孙敏、摄像师牛子、编导钱喻等人,沿着当年远征军反攻的路线,翻越高黎贡山,前去寻找梅姆瑞少校的埋骨之地。
最艰险的战场
如果不是亲历,邓康延怎么也不会想到,世界上还有如此艰险的战场。
高黎贡山是二战中海拔最高的战场,它巨大的山脉紧贴在怒江西侧,在腾冲一带海拔达到3000多米。1944年中国远征军反攻滇西的第一役,便是渡过怒江,分别从南、北两处攻占这座高山。2000多名日军,利用险峻的山势和精心构筑的工事,以逸待劳,山上每天云遮雾罩,厮杀声和枪炮声终日回响。梅姆瑞少校参加了这场战役,并在此牺牲。
摄制组所走的路,正是60年前中国远征军走过的路。一米多高的石磴数不胜数,假若在平地,人可以一步蹿上去,但如果从早爬到晚,从海拔数百米处爬到3000多米处,“就算四条腿一起用”,到最后都很难再上一级。
这样的路,摄制组是在高黎贡山最好的季节走的,而60年前的中国远征军,却是在雨季踩着湿滑的路面,冒着密集的炮火,穿着破烂的草鞋,一路厮杀上来的。
根据美国新闻处的记载,反攻开始的第一个月,有260多匹驮运弹药的骡马从这条路上坠入山谷而死。帮摄制组驮装备的两匹健硕的大青骡子,在许多狭窄陡峭的台阶前,都要卸了装备,靠人的肩膀扛着它们的屁股,才上得去。
上山前,邓康延在怒江的一座桥上遇见了一位老人。问及当年的战事,老人沉默了许久,只说了一句话:“那个时候,顺着山沟淌下来的,都是旺子(当地方言,意为血)。”
史料记载,在攻打高黎贡山时,每天都有数百名中国远征军战死,他们被就地掩埋于山涧沟壑中,许多阵亡者没有墓碑,甚至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
那一路,摄制组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有一次,章东磐指着路旁沟壕上的茂盛野花,对邓康延说:“这土肥啊。”
邓康延突然大喊一声,跳入还剩约半米深的沟壕,俯身十指刨土,几十秒间,他突然刨出一颗日军的三八大盖子弹。
他举起子弹,在太阳下凝视斑驳的绿锈,心想着“这颗子弹幸好没打出去,原本,它可能会击中一个远征军战士的身体”。
那一刻,他觉得手上的子弹“开始发烫”。
在山上每个露营的夜晚,赶马人都会和他们讲起战后几十年闹鬼的传说。每一个故事,赶马人都发誓说,是真的。
据说,每年夏季,当雷电交加、大雨倾盆之际,高黎贡山许多人能听见山里发出“杀———杀———”的吼声,还夹杂有“轰、轰”的枪炮声。每到此时,山下的村民会把家里的八仙桌抬出来,供上酒食和香烛,对着高黎贡山念叨着:远征军的英雄,请你们各安圣位,现在国家有解放军把守着,请你们放心。
某个晚上,摄制组在高黎贡山一个叫老坪子的地方安营。这正是当年远征军198师师长叶佩高将军的宿营地。
叶佩高是第一位渡过怒江的中国将军,1944年5月11日那一天,他指挥着百年来中国军队首次对侵略者的战略反攻。远征军立足未稳,就遭遇准备了整整两年的日军的逆袭。
他为历史留下了这样一幕荡气回肠的场景——叶将军对士兵训话时大声问道:“弟兄们,你们怕不怕死?”数千名战士齐声回答:“怕死,不怕日本鬼子!”日军机枪打点射,都是三发“叭叭叭”。将军说这是威胁:“怕不怕?”而作为回敬,远征军则两发两发打,“叭叭,叭叭”。就是:“不怕!不怕!”
即便是这样勇武的将军,在高黎贡山一役,望着成营编制的士兵,密密麻麻地牺牲在山坡上,几乎要拔枪自尽谢罪,幸亏被属下死死拦住。
那天晚上,摄制组的人们燃起了一堆篝火,驱散了夜晚的黑暗湿冷。他们打开了自带的当地白酒。邓康延“咕咚咚”地满满倒上一碗,闭目默祷,然后往火里一泼,作为对远征军英灵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