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德国总理默克尔与法国总统马克龙共同主持“德法国防和安全委员会”会议，在此次大会上，法德双方就无人机、未来战斗机与坦克等联合防务项目进行了讨论。但双方在具体项目分工上还“存在许多需要解决的问题”。这也被很多媒体视为德法军事合作破裂的一大征兆。

　　在此次会谈中，分歧最大的议题是未来战斗机项目，该项目于2017年启动，又称未来战斗航空系统（FCAS），是法国，德国和西班牙三国联合的项目（西班牙于2020加入）。根据2018年6月的联合声明，FCAS项目将由法国主导，德国则领导被称为主要地面作战系统（MGCS）的新型坦克项目。考虑到德国人的豹式家族与法国人的达索阵风，这也倒是优势互补。

　　FCAS项目实际上可分为五个子程序：新一代战斗机NGF、下一代欧洲战斗机发动机NEFE、下一代武器系统NGWS、欧洲中空长航时无人机系统，以及未来的巡航导弹和蜂群无人机。不过该项目自启动以来就争议不断，有技术上的，有研发方向上的，也有着政治和经济上乃至研发公司间的知识产权与商业秘密的问题。此次线上会议上的巨大分歧便是这些长期矛盾的爆发。首先在技术上，最关键的在于这个“未来战斗”中的“未来”应该是什么样，这不仅三国军队各有不同态度，甚至本国军队内部不同派别都有不同的理念之争。此外各国基于本国国情，对战机的性能需求侧重也有着不同。例如法国希望该机可以上航母替换阵风M，还能发射核巡航导弹；德国人并没有航母，也没有巡航导弹，但是他们根据北约的核共享，可以投掷美军的核航弹，因此希望该机可以替代已经老旧的狂风战斗机遂行核打击任务（而这又是德国内部颇有争议的话题）；至于西班牙，他们既没有大型航母，也对核打击不感兴趣。是否拥有核能力不仅是成本问题，还牵扯到三方是否愿意共享最核心的国防机密与核技术认证。

　　如果说设计什么样的飞机仅仅是技术与作战理念的问题，还能“凝聚共识”来解决，那么经费问题则是最直接关系到项目进度的问题，三国就经费问题一直扯皮不休，特别是德国认为既然法国主导设计，自己就不应该投入的比更多。由于三国计划将FCAS项目改为设计三个子型号，这种设计上的变更又会带来设计成本和未来生产成本的上升。据称该项目需要至少50亿欧元才能继续推进，但德国国防部表示，项目的下一期经费预算要“在9月大选时向国会提交”。而德国的联邦议会则明确表示：“德国只有在2021年技术准备工作完成后才能决定是否再提供资金”，“通俗的讲，立法机关不会在当前做任何事情，并且FCAS项目只有在大选后得到总理默克尔或继任者的批准才能通过。”但是FCAS计划的目标是在2026年推出验证机，如果资金推迟到2021年或2022年才能到位，将破坏该计划的时间表，对其他FCAS项目有着连锁反应。

　　但经费问题与理念问题并不能根本上决定FCAS项目的生死。最根本原因是法德对欧洲防务的路线问题产生了分歧，并且这个分歧是在不断扩大中。虽然法国和德国是欧洲一体化的主要推手，并一度是欧盟的灵魂国家，但二者对欧洲的未来思考却有着极大的不同。法国的国内政治则或多或少都受戴高乐主义（法兰西民族主义+集权主义+独立自主）和殖民遗留问题的影响，希望将欧洲联合起来（当然是在法国的主导下）对外施加政治影响力（干涉主义），而德国等国并不愿意，这些国家更希望推动欧洲防务与安全合作应单纯着眼于提高地区防务水平（孤立主义）。

　　这也恰好在欧洲对外武器贸易上得到了体现：德国对于人权的理念比较硬气，以也门的平民伤亡和卡塔尔记者被虐杀事件为理由，在2018年宣布中止同沙特的军售项目，此后欧洲多国跟进，但是而法国人出于利益的考虑一直在向沙特兜售武器。这背后不仅仅是关于政府道德合法性的争论，同时也是关于欧盟是要在别的地区“趟浑水”的分歧来扩大影响力，还是只应该限制于维护地区安全的道路问题。

　　法德之间有这些分歧也不奇怪，因为这些分歧不仅有历史的遗留，也有当下和未来的利益冲突。从历史角度来说，由于战后对德国的清算并未来得及展开就要面对苏军的压力，法国、比利时和卢森堡等国必须与西德联合起来，共同对抗苏军的压力。但是法国人在战后相当长的时间内对德国的重新武装抱有抵触情绪。

　　在这种情况下，法国外交部长舒曼提出了欧洲煤钢联营的“舒曼计划”，该计划创造性的提出将德国鲁尔区的煤炭和钢铁资源拿出来，放在法德共同管理机构的名下，对其他西欧国家开放。这种重工业联合经营的行为的首要目的并非是经济上的，甚至也并非政治性的，其最根本的考虑是军事性与安全。因为坦克、火炮、飞机都需要充足的金属资源和重工业企业才能生产，因此军备扩张必然伴随着煤炭、钢铁等的突然增产。

　　当舒曼计划实行后，德国的重工业就会在经济的合作下受到法国乃至全欧洲的注视，任何德国领导人都不可能重现二战前希特勒那样的秘密军备扩张。也正是因为这个方案的实施，法国才能在1954年的伦敦-巴黎会议上同意结束对西德的占领，并重建西德军队。后来，由于戴高乐主义和古巴导弹危机的影响，法国从反对西德变成了希望联合西德结束美国对欧洲的影响。而西德也乐于通过法国的认可重回欧洲大家庭。但这种基于共同利益结合起来的联盟并没能消灭两国间的不同，法德之间对于国家目的的不同在冷战后得到了放大，并成为了新的矛盾。

　　这种矛盾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在两国群众对政府的要求上，毕竟外交很多时候是内政的延续。德国的民意在现在就是要和平，不要战争。德国国内非常反感德国政府支持“战争贩子”，这也是德国在野党攻击默克尔政府的一大武器，社民党外事委员会成员布尔曼（Edelgrad Bulmahn）早在2012年就直言：“限制、控制对中东地区国家的武器出口才是对和平做贡献。”绿党则直接攻击德国政府是在帮助沙特屠杀贫民。同时虽然法国和德国的军工出口占世界市场的比重接近，但德国武器在中东的市场份额并不算高。沙特在2018年前在德国采购的最大额军火也仅仅是巡逻艇和装甲车，只占德国工业总产值的0.5%（2017年工业总产值约一万亿，其中军事工业出口仅占62亿）。此外在能源上德国更依赖俄罗斯与土耳其，对中东也并不感兴趣。出于以上考虑，默克尔政府在沙特爆出杀害记者的丑闻后果断下令停止同沙特的军事装备贸易，并且将禁令一直延续至今。

　　而对法国人来说，由于战后“雪耻”的民间文化带来的戴高乐主义，法国一直希望能扩张其在中东与非洲这些传统势力范围内的影响力，并且积极推销武器，觉得自己能在沙特的军事采购中分到一点蛋糕（虽然他们到现在也没能卖给沙特啥大件）。因此法国对德国的人权制裁非常反感，毕竟如果法德共同联合研制出新的飞机和坦克，那么沙特等阿拉伯世界的生意还做不做呢？

　　合作分歧的体现不仅仅是FCAS项目的搁浅，在这次会议上还有这更加敏感的议题——驻德美军。特朗普时期，特朗普出于“减少开支”等理由，觉得没有必要承担在欧洲的军事义务，从而宣布撤军，默克尔政府认为这是灾难性的。德国国防部长安格雷特•克拉姆-卡尔伦鲍尔（Annegret Kramp-Karrenbauer）在德国联邦武装大学发表演讲称：“欧洲的战略自主权的想法太笼统了，它产生了这样一种幻想，即我们可以在没有北约和没有美国的情况下保证欧洲的安全，稳定与繁荣。”

　　由于乌克兰问题上俄罗斯违背承诺吞并克里米亚，这使得原本处于“不知道接下来干啥”的北约重新有了凝聚力，原本大行其道的“欧洲人应该由欧洲军队保护”的让美军滚出欧洲的思路随即作古，处在抗俄前线的国家都重新捡起了以美军为核心的西欧防御战略。在这种新的形势下，德国一方面选择与俄罗斯结好来缓解关系和购买能源，一方面希望美国提供保护——特别是核保护。而法国则希望美军能现在、立刻、马上从欧洲滚蛋——毕竟真要打起来了，法国前面也有波兰、德国和低地三国挡着，更不用说法国是五常之一不需要美国的核保护。但是美军在欧洲驻军可是会时刻影响到“法国主导下的欧洲大团结”。至于核保护的问题，法国一直谨慎的保留其核武器自主性不受北约影响，但为了消除德国的顾虑也曾明确表示愿意让德国接近其核武库。在1990年代，雅克·希拉克（Jacques Chirac）总统甚至考虑了共同责任的想法（由法国为德国提供核保护伞），据说尼古拉·萨科齐（Nicolas Sarkozy）在任期内也向默克尔提供了该计划的详情。马克龙虽然也曾邀请默克尔参与对话，但德国专家认为，即使现在开始依赖法国，也需要数十年的建设。

　　在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两国的同床异梦愈发明显，也自然的在这次防务会议上体现出来，而FCAS等便是这一矛盾的牺牲品，恰如夫妻吵架打孩子。马克龙在签署FCAS合作协议时曾乐观的表态：这象征着欧洲大陆的国防一体化并且“意义深远”，这种乐观如今看来更像是讽刺。同时，这样的矛盾实际上并不仅仅是法德之间，也可以说是法国与欧洲其他国家在军事合作上矛盾的缩影。“欧洲是欧洲人的欧洲”听上去固然很吸引人，但法国一方面想要当欧洲王统领欧洲，一方面没有能力也不愿为欧洲提供原有旧霸主（美国）所能提供的安全保障，那就难免盟友们心怀猜忌。当然，现在欧洲在防务问题上的离心离德也不能怪盟友们没有大局观，毕竟在四十年前也有一个欧洲战斗机项目，而那时退群的正是法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