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施洋]

　　本周最重要的事件，当属美国国务院2月1日宣布，将于2日起暂停履行《中导条约》义务，启动退约程序。美国国务卿彭佩奥在声明中称，除非俄罗斯履行义务，销毁所有违规导弹及其发射装置，否则美国将在六个月内退出《中导条约》。美国还特意提及，此事与中国无关。

　　《中导条约》是冷战末期美苏两国签订的一系列重要条约之一，标志着冷战进入缓和阶段，美国退出毫无疑问是继退出《反导条约》后，对冷战末期国际战略平衡的又一次打击。

　　在过去的几个月中，也就是去年10月美国总统特朗普公开表示要退出《中导条约》以来，包括中国在内的各个利益攸关方已经对此问题进行了大量的报道和讨论，而美俄两国针对相关事宜的外交团队也已经多次展开会谈。

　　对于外界而言，这次所谓的正式启动退约程序算是楼上脱掉的第二只靴子，宣告了美国退出《中导条约》基本已成定局，而对于美俄的外交团队来说，也意味着他们将在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就美国退约问题继续展开磋商，做出一系列也许是徒劳但却不得不去尝试的努力。

　　就在本周，五核国还在北京举行了正式会议，然而在会议结束后，却宣布放弃发表外界期待的会议最终声明。俄罗斯代表里亚布科夫在五核国会议上表示：“不能不使人感到担忧的是，所有这些事件都是在五核国成员之间，互信缺乏程度不断加深的背景下发生的，这是对该模式的前所未有的挑战。情况严重到这次我们甚至不得不放弃商定同意最终声明。”这其中的“缺乏信任”，很大程度上就是在指责美国在《中导条约》问题上的态度。

　　对于美国方面而言，目前美国宣称的退约理由主要有两个。其一是依照条约规则内另一方俄罗斯的履约情况做出的，也就是美国最近反复宣称的俄罗斯“伊斯坎德尔-K”巡航导弹严重了破坏规则，“迫使”美国不得不退出条约；其二则是特朗普此前反复强调的，所谓“中国也有很多中程导弹，理应加入条约共同归管。”当然后者显然是特朗普个人喜欢瞎说大实话的性格写照，因此在美国国务院的正式消息中，还得煞有介事地将中国排除在理由之外，以显示在条约框架内退出条约的程序合理性和理由正当性。

　　不过实际上对于美俄两国有关对方违反《中导条约》的指责和嘴仗，实际上在过去的好几年里都没有中断过。美国官方在退出声明中所谓要求俄罗斯销毁的“违规导弹”，主要指的就是2014年在俄罗斯“东方-2014”演习中首度亮相的“伊斯坎德尔-K”陆基巡航导弹（实际上包括9M728和9M729两种）。最近几个月美俄会谈中磋商的主要的主要问题，乃至俄罗斯军方邀请各国武官和媒体开发布会进行武器的公开展示，都是为了9M728和9M729这两个型号。

　　俄方公开展示了9K728导弹参数和实弹

　　9M728和9M729这两款导弹，按照俄方的介绍，一个射程480公里，一个射程490公里，射程都在500公里以下的条约许可边缘“试探”。 但美国方面却完全不认同这种说法。他们以俄罗斯“口径”等其他俄制巡航导弹尺寸相似，射程超过2000公里以上为由，认定这些服役的导弹射程一定也超过500公里，违反了《中导条约》。与此同时，美国拒绝俄罗斯的一切解释和辩解，认定只有俄罗斯销毁所有已经部署的这两款导弹，美国才可能继续遵守《中导条约》。

　　从技术的角度看，美国人的怀疑有其一定的合理性，毕竟以美俄两国的顶尖技术，像9M728和9M729这样的导弹完全有能力做到在威力不下降的情况下实现1500公里以上的射程，而俄罗斯坚称该导弹只有不到500公里的射程极有可能是通过技术手段对其射程进行了技术限制。类似的限制在许多出口武器上非常常见，由于大多数的出口导弹射程不允许超过300公里，因此这类导弹会在导航系统程序上进行修改，以限制其导弹射程。但理论上只要俄罗斯进行了类似的设置，这些导弹就不应该被算作是违反条约。

　　如果对美俄在《中导条约》上的争议历史不了解，那么似乎美俄的争论完全就是围绕这一款导弹展开的。但如果考察美俄两国最近几年来互相指责的内容，就不难发现两国都指责对方在遵守《中导条约》的道路上千疮百孔，而所谓的指责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比如美国除了认为“伊斯坎德尔-K”违反条约外，也认为俄军使用高弹道试射的“白杨”洲际导弹因为试射距离不超过5500公里也违反条约；俄罗斯则指出，美国进行反导试验时模拟中程导弹的靶弹违反了《中导条约》；反导系统的大型拦截弹也可以改进为中程导弹；部署在东欧的陆基宙斯盾也可以部署中程导弹；察打一体的无人机如果挂上武器后执行一次性的单程攻击也等同于中程导弹……

　　美方近期的“战斧改造”计划也是俄罗斯指责美国违约的证据之一

　　这可真的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对美俄两国而言，只要有需求，指责的借口永远不会缺席，而对美国人自己来说，指责俄国人显然不只是为了让俄国人反唇相讥。在退出条约这件事儿上，在战略上，有美国人（尤其是特朗普本人）对 《中导条约》不利于美国的判断是一方面，美国陆军对于未来战争模式的判断以及出于军种利益获取预算的需求则可算是另一方面。

　　不然三等人的存在意义只有治安战

　　在战略角度上，俄罗斯部署的“伊斯坎德尔-K”在不违反条约的情况下，本身其实并不会太影响俄军在欧洲地区的战术打击能力，毕竟无论是波罗的海舰队新装备的22800型导弹舰，还是俄罗斯空军不断维持和充实的战略轰炸机群，都能够在不破坏条约的情况下加强俄军对2000公里级目标的打击能力，而整个欧洲在这样的前提下，实际上维持着双方依靠水面舰艇和战略轰炸机进行远程投射的局面。

　　俄罗斯海军小艇扛大弹的意义，本质上还是充当移动导弹发射架

　　但在亚洲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因为美国受条约限制无法部署陆基中程导弹，亚洲地区实际上变成了中国的陆基中导与美国的海基和空基巡航导弹之间的平衡。这其中美国的主要发射平台是海军“宙斯盾”舰上的垂直发射装置，依靠着每艘战舰上平均30-60枚“战斧”的携带量维持双方的平衡。

　　但近年以来，中国一方面加大了陆基中程导弹的部署，一方面也开始在水面舰艇、潜艇和轰炸机上配备中程巡航导弹，加上中国在导弹技术上的进展，中美之间的平衡实际上开始有倾向于中国的趋势。由于海基和空基平台的部署速度较慢，美国如果需要在亚太快速恢复平衡，就少不得依靠部署速度快、初始成本低的陆基中导。

　　大量部署先进中程弹道导弹可以缓解美军的打击劣势 问题在于美军目前没有可靠的先进中程弹道导弹

　　从军兵种的角度讲，由于传统的陆基中程导弹主要装备和使用的都是美国陆军，退出《中导条约》对美军来说最大的受益者也是美国陆军。由于俄罗斯国力的衰落，欧洲在未来一段时间基本不可能发生针对北约的大规模战争，美国陆军的注意力也同样转移到了大国竞争的重点——亚太地区上来。原本这一地区最可能发生大规模地面战争的地方是朝鲜半岛，而随着半岛局势的缓和，美国陆军在亚太地区的存在感也日益稀薄——空军可以要钱买新战机对抗中国，海军可以要钱造舰应对中国，陆军……如果找不出什么特别的必要性，根本就没有理由要到国会的额外拨款。

　　为了high end fight，B1B+LRASM可比三等人有用多了

　　美国陆军的应对之道，则是加强发展远程陆基打击力量，以便提升陆军在岛屿制海和对地打击任务中的地位。但是由于《中导条约》限制了美国研发陆基中导，因此在特朗普宣布退出《中导条约》之前开放的打击武器，其“名目”多半令人匪夷所思：射程499公里的“远程精确火力系统”，射程1000英里的“战略远程加农炮”。前者的射程与“伊斯坎德尔-K”一样，明显是一种射程可以突破500公里以上的标准中程导弹，后者则完全超越了传统火炮的定义，在当下的技术条件下，要实现如此性能，则就算其发射机构是一门火炮，其弹药的整体结构毫无疑问还是一枚中程导弹。

　　当然就美国陆军目前这个中导技术水平……

　　当然在美国正式退出《中导条约》之后，这些虚头巴脑的掩护显然都可以不需要了，毕竟既然退出这一协议，那就自然要研制和部署实用的中程导弹，这时候哪个项目先起跑，哪个项目自然就更有希望赢得来自五角大楼的投资与研发经费。

　　……不知道还以为是北方工业在卖火龙480A

　　就在美国正式启动退出条约程序之后，俄罗斯总统普京随后也宣布了向美国的对等行动——同样准备退出《中导条约》。俄罗斯的选择与其说是报复，不如说是别无选择——如果美国指责俄罗斯 “伊斯坎德尔-K”的理由站得住脚，那么就算俄罗斯同意销毁这些导弹，美国也能够以类似的理由要求俄罗斯销毁“白杨”洲际导弹，并以俄罗斯拒绝接受为由要求退出条约……很显然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俄罗斯是否真的违约，而在于美国人这回是真的想要退出《中导条约》。

　　毕竟美国人也愁

　　至于俄罗斯的对策显然不止一种，从最简单地调整“伊斯坎德尔-K”的相关设备，让导弹射程解脱500公里的限制，到将已经公开能够打2000公里以上的“口径”对陆攻击巡航导弹搬上地面（已经投入现役的堡垒-P岸舰导弹系统使用的“缟玛瑙”导弹在战舰上就是和“口径”通用同一款3S14型垂直发射系统）。既然条约不复存在，依照俄罗斯在中导领域的技术积累，研制和装备一系列此类装备也毫无难度。

　　对于美国而言，退出《中导条约》谈不上什么损失，毕竟美国陆军自己早就不想要这个束缚自己多于束缚对手的条约了。尽管美国表示目前还不会向欧洲部署额外的核武器，但当美国研制出了新一代的中导武器的时候，为了应对俄罗斯必然会部署的类似装备，欧洲的中导军备竞赛显然还会像上世纪那样重新开始。

　　俄罗斯总统普京已经要求俄外长和国防部长未来不要再提议就裁军举行会谈，因此虽然理论上到美俄双方正式退出条约还有半年的时间，但美俄两国想要重回谈判桌，回到《中导条约》框架下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之前美国方面主张的所谓要在美、俄、中三国之间重新谈判一个新的条约的所谓倡议自然也就不可能了。不过尽管如此，在美俄围绕《中导条约》争论不休的情况下，国内以军控研究领域为代表的学术界，也曾出现过有关“中国应该参与到中导条约的重新协调中去”的声音。有鉴于此，笔者还想要多说两句。

　　外交部军控司司长出席北京五核国会议，军控界在我国的影响力并不大

　　对于国家之间的限制军控条约来说，很难出现绝对的平等，所谓的同步裁减，多数时候也只是意义相似而已，这也就是为什么学术界至今还在为《中导条约》签署时美苏的得失多寡争论不休。既有认为这让苏联在国力颓疲之际免于继续军备竞赛的，也有认为苏联让美国坑掉了宝贵的中短程导弹的。但毫无疑问在削减谈判中的诚意与足够的筹码，是任何谈判能够进行下去的先决条件。

　　有些外交学者军控学者，和戈尔巴乔夫一样，买东西不砍价的

　　而我们看到目前的美国在与他国进行谈判时，却往往是带着令人震惊的傲慢，做着再明显不过的“空手套白狼”的自以为高明的把戏——在美朝谈判中，美国要求只有在朝鲜全面放弃核武器和洲际导弹，甚至要将战略核武器和相关的专家作为抵押交由美国控制之后，才考虑对朝鲜做出安全承诺和保障；在《中导条约》中，美国以退出条约为要挟，要求俄罗斯全部销毁本国已经部署的“伊斯坎德尔-K”巡航导弹……这两件事情还是在利比亚和伊朗两个国家向西方全面妥协，随后就被彻底出卖的事件发生之后不久。

　　“我们打叙利亚是因为我们怀疑他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我们不打朝鲜是因为他们真有”

　　在国内的一些军控学者，在大谈我国应该在中导领域“践行国际义务”的同时，闭口不谈中国中导武器在平衡西太平洋军事力量中的深刻原因和巨大作用，也从未见他们提出任何双边谈判中应有的对对手的要求与讲价。

　　正所谓Fool me once， shame on you ，fool me twice， shame on me。中导作为一种保障国家安全的手段，本来就不是神圣不可谈判的内容，但在当代这个美国面前，任何有关“削减军备”的，看起来美好善良的建议，显然都值得我们冷静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