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年轻时,曾见古人所谓“雕虫小技,壮夫不为”(扬雄)及“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杜甫)的话,尽管自己做文字工作,也觉得不必为此多下功夫,因而长进不快不说,还屡屡出错。后来读书渐多,才知道扬雄、杜甫说的是两句反话。他们一生苦学,成为当世文章泰斗,却穷困潦倒,饥寒交至,所以出言泄愤。其实,古今文章高手的实践都一再证明,提笔行文,一字一句都马虎不得。“万古文章一寸心”。在紧要关节,一字一词的使用是否得当,会影响作者或他人的荣枯生死,乃至天下的安宁。这有大量史实为证,为节省篇幅,仅举三个短例:
例一:《旧五代史·张居翰传》载:公元924年后唐灭蜀,后唐庄宗李存勖下令处死正在押解途中的后蜀主王衍。枢密使(相当于宰相)张居翰覆视诏书,见有“王衍一行,并宣杀戮”八个字,认为用语不准会祸及无辜,当即按到殿柱上将“行”改为“家”字。结果,被杀者仅王衍一家人,后蜀小朝廷一行官员千余,均得以活命。后世史家评论说:“居翰改一字于诏书,救千人之滥死”,称他是个有德的仁人。
例二:据《古今谭概》载,南宋洪舜俞上疏劝皇帝减少费钱劳民的祭祀活动,文中批评鼓动此事的朝臣说:“其相率勇往而不顾者,唯恭请圣驾谒景灵宫而已。”尽管他动机良善,立论正确,但对方却抓住了他考虑欠周的两个字说:“祭祀宗庙,重事也,而舜俞乃云‘而已’,有轻宗庙之意。”轻视皇帝的祖宗,这还了得。大帽子一扣,洪舜俞被贬官三级。为此,洪舜俞写诗自嘲说:“不得‘之乎’(之乎者也的简化)成一事,却因‘而已’失三官。”
例三:清代笔记史料记载,曾国藩帅湘军战胜太平军,一些人劝他做皇帝,取清王朝而代之。但他是道家思想很重的人,一生以“戒盈勿满”为信条。为此,他给弟弟曾国荃写了首诗作答:“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他不但不做皇帝,还“以淮以湘”,急流勇退。他效法的屠羊说,曾随楚昭王逃亡,却按道家“功成身退”的思想,拒不受爵,依旧卖羊肉。你看,曾国藩只用“低头一拜屠羊说”一语,就把一桩惊天大案藏于其中,委婉道出,让人去了解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心路。
这三个例子,一个改一字救活千人,一个用一语贬官三级,一个使一典避免了一场王朝更替的闹剧。结局各不相同,说明的道理却是一个:作文贵在多思,不可率尔成篇。“由来作者皆攻苦,莫信人言七步成”。以“倚马可待”自负,往往误人误己。金代诗人段克己,用一首诗把锤炼语言的重要及方法讲得再明白不过。他在《勉冯弟》的七律中说:“少年事业莫蹉跎,听我樽前一曲歌。铸剑必须经百炼,为文故自要三多。凡胎须得丹砂换,壮志休辞铁砚磨。平地为山由一篑,词源他日看银河。”诗中第四句的“三多”,就是欧阳修说的“须看多、做多、商量多”。
杨子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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