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亚文

　　追溯本区域以往的漫长经历，东亚曾经存在过一种有机关联、自足一体的国际体系。今天，东盟一体化进程及东盟与中国、日本、韩国经济政治关系的提升，都令人清晰地感到东亚作为一个国际体系的历史传统在复活。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天推动东亚一体化的力量，已不再单纯出自本区域的传统强国如中国或日本，而更多是东亚国家的一种集体行为。

　　美国世界体系论者沃勒斯坦认为，东亚曾经存在过一种有机关联、自足一体的国际体系。东亚国家具有空间与命运的共同感，彼此间的地缘联系高于与世界其它地方；而东亚区域的经济、政治秩序，历史上曾长期由中国或日本提供。此一政治生态系建构了东亚国家的独特空间意识与国际观念，从内容上来说，它可以被归结为一种“东亚意识”。当然，作为一种地理概念，“东亚”这个词语，是晚近在与西方交往中才产生出来的。东亚国际体系及其地缘政治经济的历史性存在，虽然并不能说交织其中的都是合作与友爱，然而，它成为一种政治常规，却的确又反映了本区域国际关系与各国国家利益的基本需要。

　　历史常常是在不经意间改变的。不久前在金边举行的第六次东盟与中日韩(10+3)领导人会议和东盟与中国(10+1)领导人会议上，中国与东盟签署了旨在预防冲突的《南海各方行为宣言》，这是双方经过近三年反复谈判的结果。根据协议，中国和东盟各国承诺，在南沙群岛问题上，放弃使用武力并维持现状，并通过对话来处理好相互间存在的分歧，通过合作来共同维护南海地区的和平与稳定。这是一个极富意义的标记，表明东盟与中国的政治信任发展到了新水平，东亚国际体系正在步入自身历史的新时代。

　　如果不把这个宣言作为一个孤立事件，而把它视为东亚区域近年来一系列相互关联动向的一个组成部分，也许将更有助于我们精确地意识到东亚正在发生什么，以及与以往相比有了什么分别。这些动向包括：

　　●韩国政府自金大中主政后，开始坚持不懈对朝鲜实施“阳光”政策，力图通过对话、交流、合作来化解朝鲜半岛恶劣的政治生态。

　　●长期以来一直受历史问题影响的东亚两个重要国家：韩国与日本，不再一味相互敌对，而更加重视通过相互谅解与让步，建立“面向未来”的合作关系。

　　●今年9月17日，小泉纯一郎不顾美国的反对，破天荒地对朝鲜进行了一天时间的访问，这次被称作为“破冰之旅”的外交行动，重新推动了日朝邦交正常化谈判，在朝鲜绑架日本人事件上也取得了进展。

　　●在刚刚结束的第六次东盟与中日韩(10+3)领导人会议和东盟与中国(10+1)领导人会议上，中国总理朱镕基与东盟10国领导人签署了《中国与东盟全面经济合作框架协议》，决定到2010年建成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同时，与会诸国还就反恐怖主义、非传统安全等问题达成了合作协议。

　　类似的动向还可以列出很多，它们共同构成了一幅新的东亚国际政治地图，这幅地图增添了以下这些新像素：

　　1.东亚国家的外部交往与国际战略抉择正表现出越来越高的独立自主性。韩国的“阳光”政策、日本首相小泉访朝，都并未得到其原先的“保护国”美国的赞许，然而，基于自身的国家利益需要，两国都突破了以往一味跟随美国起舞的外交惯例，主动积极地自我筹划外交行动。

　　2.东亚国家间的相互容忍度一天天提高，越来越倾向于以谈判、合作的方式来解决彼此之间的棘手问题。在本区域仍存在诸多可能导致严重冲突的敏感问题的情况下，相关国家越来越表现出了理性、自制与成熟，不仅在思维方式上，而且在具体做法上，都呈现了相互尊重与相互理解的趋向。一个显著的事实是，曾在不少东亚国家中流行的“中国威胁论”现在在此区域已无多少市场———这不妨可被解读为东亚国家对本区域内传统强国的认知，已发生根本改变。

　　3.东亚区域经济一体化程度近年来大幅提高，东亚国家对立足于本区域的地缘经济与地缘政治日益重视。在中国东盟达成协议、将于2010年建立自由贸易区的同时，日本、韩国也在与东盟谈判，准备建立类似的经济合作形式。另外，新加坡总理吴作栋近日提出了“到2020年建立东盟经济共同体”的宏大设想。还有，区域内国家也将诸如打击恐怖主义、朝鲜研制核武、非传统安全等政治议题纳入了谈判与合作范围，显示了东亚区域政治一体化的新趋势。值得提出的是，所有这些经济、政治进程，都是在东亚国家自发倡议、共同协商的基础上完成的，而并非源于个别支配型国家的强力施加。

　　4.东亚国家亚洲意识增强。特别是1997年东亚金融危机之后，如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所说的亚洲国家应“共生”的理念，在东亚国家普遍得到认同和推许。

　　东亚国家的国际政治新地图，说明民族国家在独立和强大后，将寻求自主并与外界发生更多联系，而这种联系多半不会越出历史和文化的规范。这是由于：其一，共同的文化有助于合作，那些具有良好合作关系的国际体系，一般都具有共同的文化与历史背景；其二，为发展合作关系，必须充分发掘国家间的文化共同性作为信任资源；其三，一旦一个国家的安全与利益获得了可靠保证，这个国家将能够克服自卑内向心理，而致力于寻求与外界发生联系，在此过程中，文化与历史因素又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左右这些国家的现实选择。

　　今天，东盟一体化进程及东盟与中国、日本、韩国经济政治关系的提升，都令人清晰地感受到了东亚作为一个国际体系的历史传统在复活，当然，这与以往又有所不同，今天推动东亚一体化的力量，已不再单纯出自本区域的传统强国如中国或日本，而更多是东亚国家的一种集体行为。这自然与东亚诸国国家能力变迁密切相关。被支配的国家是无法自主设计、构建被自己属意的国际体系的，在19世纪早期至20世纪下半叶的100余年间，东亚国家不是成为外来势力的殖民地，就是某种超强力量的附属者，其自身政治经济独立地位一直无从谈起。然而人类政治的历史却又清楚无误地显示：每一个具有主权独立性，安全上有保障，且有能力对本国未来进行战略规划的国家，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按照自身的战略需要，来塑造有利于自身安全与发展的国际体系。东亚国家20世纪下半叶以来普遍性的经济发展，正给人们提供这样的例证，伴随国家能力增长的，是这些国家越来越鲜明的政治自信。

　　人类政治的历史还清楚地显示了另一点：地理仍至关重要地影响着国家的战略选择，一般而言，国家还是要在与自己相近的地理空间，来寻求安全与利益保证。地理上的接近也意味着历史与文化共同性多，随着东亚国家纷纷发展壮大，世人在东亚区域，又看到了一种基于地缘的历史传统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