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6月21日,时任民生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和四川嘉陵江三峡地区四县特组峡防局局长的卢作孚,率领峡防局、民生公司、北川铁路公司的一行6人从上海杨树浦码头搭船赴青岛,开始了为期“一月差三天”的东北考察,参访了青岛、大连、沈阳、哈尔滨、长春、敦化、山海关、唐山和北平、天津等十多个城市及周边地区。
青岛虽不属于东三省,却是东北考察的第一站。在卢作孚眼中,“青岛的市场是安置在一些浅山上下的。马路亦随以起落曲折有致,两旁都有树木,房屋高高低低,各据形势,绿荫中间衬出黄墙红瓦,愈显出其鲜丽。”青岛曾先后沦为德国和日本的“势力范围”,直到1922年才由中国政府从日本手中收回。“德国人对于山东过去的经营,是以胶济铁路为中心,于全局为经济的。”而青岛的港湾,则为军事用途,“故筑有极坚固的堡垒以保护此港湾,而今还留有遗迹,供我们凭弔叹息。可是其于市乡之经营,则自有其艺术的价值,值得人欣赏的。”日本人在青岛并无多大作为,因此当时的青岛除航运和旅游之外,工业并不发达。卢作孚一行除参观了日本人开的洋灰厂和窑厂外,还考察了德国人经营的几个炮台:“差不多是应有尽有的。其布置不但坚固而又完备。其用意,固在以此为远东根据地,立军事上不拔之基,谁料成败无常,图人尤其是不可靠的事业,而今一个青岛竟两办移交,仍归故主了。”卢作孚由此感叹:“此可以为今之帝国主义者殷鉴,而不可以为中国人之光荣。还有许多这样的地方在外人手中,何时收得回来?一身都是耻辱,何时洗清?曾否记忆?”
在大连埠头事务所,一位日本职员给他们详细介绍了大连港四个码头、七条航线通往欧、美、东南亚各地,每年数以千万吨计的进出口货情况。“我们听了他这一段谈话,不禁有三个深切的感想。第一是日本人的经营,以满铁会社为中心,取得东三省的无限利益,其规模是何等宏大,前进是何等锋锐!第二是满洲的出产,矿与粮食是最大的富源,而且一年比一年进展!第三是中国机关的职员,只知道自己的职务,或连职务亦不知道,绝不知道事业上当前的问题,问题中各种的情况;而这一位日本人能够把码头上的一切事项,详举无遗,是何等留心问题留心事实!中国人何以一切都不留心?”
当时的东三省有人口已达二千六七百万(其中满族人口二百万),由山东直隶河南等省移去的,乃达二千四五百万。日本人不过二十万而已。但是,卢作孚在大连却惊讶地发现:“日本人之经营满蒙,以南满铁道为中心,以经营南满铁路的满铁会社,经营矿业航业码头旅社,乃至于学校医院,及其他一切公共事业,差不多权力之大,等于一个政府了。其铁路所到的地方,即其国家军警所到的地方;即其工厂商场所到的地方;即其金票银行所到的地方;即其学校教育所到的地方;可见其各方面侵略的武器,都随铁路以深入了。”而在旅顺更是见到,“日本把旅大金州一带早已划为他的关东州了,行政用人,同他本部一般,地图的颜色,亦已改变。”
尤其令卢作孚“动魄惊心”的是“满蒙资源馆”:“凡满蒙所产之动植矿物,通通被他们搜集来陈列起了;凡满蒙各种出产之数量,通通被他们调查清楚,列表统计,画图说明,陈列起了;凡满蒙之交通,矿产区域,形势,都被他们测勘清楚,做成模型,陈列起了。……我们边走,边看,边想:东三省的宝藏,竟已被日本人尽量搜括到这几间屋子里,视为他之所有了。假使日本人都知道,都起经营之念,中国人怎样办?”在接下来参观的“工业博物馆的工业馆里,凡属机械工业的机器零件,模型,说明,都有陈列。必须使人看清楚机器之转动和使用的,更用电力发动。日本之大工厂,大学,或专门学校,都送得有陈列品来。次参观交通馆,凡属轮船,火车,电车,汽车,飞机,电报,电话,都有,很完备,可发动或可使用的模型,发动或使用以供人参观。于此,我们见着日本是如何以实际的事务刺激日本的人民!其学校,其实业团体,又是如何联络,帮助此等社会教育的机关!中国情形又怎样呢?我们愈看愈惭愧了!”使卢作孚感到惭愧的,还有在旅顺白玉山上看到的日俄战争纪念塔:“塔顶有东乡大将、乃木大将纪述战争经过之文,纯是中国古文体。俄国人当时以旅顺为军事的中心,结果赢得今日的遗迹;日本人方以战胜而骄人,继俄之后为同样的经营,后来的结果当如何呢?实值得深长思之,尤其是日本人!”
在抚顺,他们参观了日本人经营的煤炭事务所,从“一个炭坑模型,便把抚顺的市场、住宅、机关、工厂、铁路、马路、炭坑等等通通看完了。从壁上一张岩层的断面图里,将煤层,油岩,亦看得清清楚楚了。从他们送给我们每人一本的炭矿概要,更将这一桩事业的过去、现在、未来的出产和规模看得没有剩余了。很惊日本人之摆出一桩事业的内容有如此之明了。”后来又随一位日本职员带领,参观一个日本人利用油页岩炼油的工厂。方知“这里的油岩有五百万万吨。开采规模扩充到每年出油三十余万吨后,至少亦可以采三百余年。”听完这位日本人的介绍,卢作孚不仅惊异日本人竟准备了三百余年的海军用油在这里取携,而且惊异于这里的日本职员与大连埠头事务所的一样,对于事业的内容、数目能够讲述得如此清楚。这与他们在各地拜访中国政府办事机构时所感受到的冷遇和失望形成鲜明的对比。
对于中国同胞的可取之处,卢作孚也充满兴趣学习。一天下午,他们在中国人经营的本溪湖矿区参观了半天,包括煤铁矿、炼焦厂、熔铁厂、发电厂、修理厂,虽是“跑马观花”,却仍看得仔细。例如在参观矿井第二坑时,卢作孚见门外立有一块木牌,标明了坑里的几种事项,觉得这个管理办法好,就将牌子上有关重要内容记下。对后来参观的每一处地方,他也记录了要点。如:“参观炼焦厂。新式炼焦炉有六十座,每日装入煤五百八十七吨,炼焦煤四百六十吨。另有副产物,臭油、硫化氩、硫酸三种。此炉一部分损坏,正修理中,仍兼采旧式炼焦法,掘地为炉,以资补救。”“参观熔铁厂,有一百五十吨熔铁炉两座,每日各出铁一百五十吨。由捲扬机陆续将铁矿运入熔炉中,而于其下准备砂模,栉比于铁汁经过的砂道的两旁,每开炉门一次,则铸成铁若干条。不断的预备,不断的出铁,一炉点火以后,往往出铁到三四年而后熄火”,其余皆然。在哈尔滨道外,他们参观了一个中国人开的百货商店:“规模比先施、永安较小,秩序却比先施、永安更好。货品分类陈列,极为整齐明了。人员皆着短服,皆有徽章,卖药品者服皆白色,举动皆极敏捷,对客耐烦。凡此情况,都在先施、永安之上。不图此等良好组织竟在哈尔滨发现。”故感耳目一新。
从东北回到重庆之后,卢作孚便大声疾呼:“我们一度游历东北,见日本人在东北之所作为,才憬然于日本人之处心积虑,才于处心积虑一句话有了深刻的解释。才知所谓东北问题者十分紧迫,国人还懵懵然未知,未谋所以应付之。一旦东北各地,没于日军,然后举国震惊,起谋救济,已太迟矣;而又况狂呼之外,仍无如何应付之计。这岂止是东北问题?实是国家根本问题。而且东北问题正由于这根本问题而起的。”
在揭露日本军国主义分子侵略野心、积极投入抗战准备的同时,卢作孚还对日本人在东三省经营管理方面的长处和经验进行了总结,为“师夷之技以治夷”打下更为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