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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毓 | 秦腔

陈毓 | 秦腔
2018年06月03日 08:56 南部战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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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

文 | 陈毓 

史可问:我送你的钢笔还在不?

那支黑色毕加索牌钢笔是我俩尚在恋爱时他送给我的。在哪儿?我飞快思索,打开抽屉翻倒几下后找到钢笔,不到半分钟。

我说,在的,咋能不在?本来可以顺手拍张照片发给史可,但我又觉得那样表达太粗糙太懒惰太不抒情,于是微信史可:待我改完手头的总结材料,我抄《心经》给你,可好?末了我不忘追问一句,咋想起钢笔来了?这一问一答,我抄《心经》就成必须,且又多出另一重婉转心意。

有段日子,史可的默然离去将我留在深不可测的黑暗里,我用那支笔抄《心经》,是我自度的方式。我把抄的《心经》发给史可看,兴许是想唤起一点远距离的抚慰,或者,搅动出一层更深的黑暗。

此刻我要抄《心经》,却找不到墨水。只好去敲一扇又一扇门,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有墨水。我一层又一层、一扇又一扇门地敲过去,我锲而不舍,得到的回答仍是,没有墨水。我不相信整整一栋办公楼,几百号人汇集的大单位,会找不出一瓶墨水。

我上楼下楼,上下求索,热腾腾,闪闪亮,几乎要火星四溅了。我听见一扇又一扇门在我指关节的叩击声中发出枯燥的回声。没有,再叩击,没有。很奇怪,回答我的声音无论男女,表情皆是惊愕与不屑,仿若复制。最后,我站在一楼大厅,此刻已是无门可叩,我站在热闹又空寂的大楼里,一阵虚脱,想不通墨水竟成了得不到的稀罕物。想不通,就意难平,我跑上街头,索性去买墨水。

走到大门边的时候,电话响起,处长问,你在哪儿?赶快回来,材料我又改动了几处,你得再弄,弄好给我打印新的来。

事不过十。我往回走的时候宽慰自己,以我往常的经验,处长改稿子到第十遍就能基本定稿,现在是第九遍,再忍忍。

等稿子确定已是夜里,单位周边是城市最繁华的地段,属于高档消费区,灯火璀璨,显示出高级消费区该有的高级样子,人山人海地热闹。我从一个个辉煌的门厅进出,却一无所获。一个店员指给我一个区域,说那个地方好像有卖钢笔的,你去那里问问。我沿着指引去了,那家店被彩色幕布围了起来,店内整修,暂停营业。

我又站在了大街上,踮脚探头,眼神扫描,一个店铺也不拉下,还是没有。怎么能买不到一瓶墨水,但就是没有一家店是卖墨水的,甚至文具店,也没有墨水,各种各样的笔,各种各样的笔芯,就是没有墨水。为什么没有?我冲文具店的小伙子喊。神经病!他回答。

我打算继续找,找到最后一家店铺关门为止。远处传来悠悠戏腔,彷佛世界的一个小小出口。那是难以描述,叫人震撼惊讶叫人脊梁挺直头皮发麻手脚冰凉又冒汗的声腔啊。

女娲娘娘补了天

剩块石头成华山

鸟儿背着太阳飞

东边飞到西那边

天黑了  又亮了

人睡了  又醒了

……

这是个苍凉的带着无限古意的声腔,于我,这又是一瞬间的唤醒,某次记忆在此刻被唤起。去年冬天,我去华山采访,一个冬天里晴朗的大太阳天,在华山西峰,有幸看了华阴老腔剧团的演出。此刻站在街上听见这久违的唱腔,落在耳边分明,我说不出歌声中的好,分明觉得那就是好。

太上老君犁了地

豁条犁沟成黄河

风儿吹  月亮转

东岸转到西岸边

麦青了  又黄了

人兴了  又张了

……

我奔过马路,奔进那间小小的店门。我看见一个老者坐在一把破的木椅上,那声腔是从小小的录音机里传出来的。  

我说这是老腔啊,是古老的秦腔,我在这个城里从未听到,你这里却有。

我话语滔滔,彷佛倾诉是我此刻唯一的愿望。我问您会唱吗?您会唱这首《古歌》吗?您会用秦腔唱《好了歌》吗?

这真是一个具有神仙般幽默感的老人,他说,你怀疑我不会,奈何我偏会。一个恍然,梦幻般的声音从这位老人的嘴里迸发而出:

世人都说神仙好

只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说神仙好

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

及到多时眼闭了

……

悠悠扬扬的秦腔响起,说不尽的沧桑,说不尽的永恒寂静。

万籁俱寂,眼前空阔。

这是一个充满奇迹味道的夜晚,我从老人的店铺出来时已近深夜。手里捧着三瓶墨水,三瓶墨水上的灰尘厚重。当我半梦半醒似梦非梦地从老人家的秦腔声中走出,做梦般地问了一句,您要是有墨水卖给我,那今日我怕是真的遇见老神仙了。老人家说,墨水啊,我给你找一找,这个可真是没人过问,我看看它们都躲哪里了。

我答应给史可抄钢笔字,今晚再晚也会抄给他。只是,我决定把《心经》改刚刚听到过的秦腔《古歌》。

女娲娘娘补了天

剩块石头成华山

鸟儿背着太阳飞

东边飞到西那边

天黑了 又亮了

人睡了 又醒了

……

也许会唤起他心中淡忘的,那年春日我们去华山的那一天。

史可心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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