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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建文 | 泸定—山寨“擂台赛”(连载5)

傅建文 | 泸定—山寨“擂台赛”(连载5)
2018年03月18日 09:29 南部战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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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南部战区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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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长征谣》(连载5)

泸定—山寨“擂台赛”

作者:傅建文

傅建文 | 毛儿盖—秋水和柯复古(连载1)

傅建文 | 界首—栀子和乔弹匠(连载2)

翻越夹金山,柯复古又受了点寒,畏冷,出虚汗,勉强支撑着走到泸定,再次躺倒了。秋水无奈,只好帮他找地方安顿。他记得,泸定镇上有家福音堂,红军部队夺取泸定桥时在那里驻扎过,柯复古也押在那里。不过,那时福音堂的神职人员都跑得无影无踪了。这次他们的运气好得多,不仅有十多个中国牧师在,还有一个同是蓝眼睛、黄头发的英格兰籍传教士。柯复古算是找到“家”了。 

秋水谢绝了他们挽留的“好意”。他的意识里,福音堂仍是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产物,是他的敌人,必定不怀好意。

柯复古纳闷:“秋水,这里有什么不好?管吃管住,不用费心思。再说,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你能去哪里?”

秋水生硬地拒绝了:“不用你管!”

柯复古又问:“我那好了后怎么找你?”

秋水依然生硬:“等你好了,我自然会来找你。”

柯复古疑惑:“你真会来找我?诳我吧?”

秋水有些生气:“我说过的话,什么时候没算数?”

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去。

柯复古目送他的背影,真怀疑他就此一去不回头。

秋水倒真还没有这个打算,但他有他的小九九。上次驻扎在福音堂时,首长叫他去买些蚕豆——首长有嚼蚕豆思考大事的习惯,在距泸定约十里远的铁丝沟,他结识了一个叫黑蛮的小伙子,有了一定交情。黑蛮其实不“蛮”,是地地道道的汉人,且祖籍还是江西的。康熙四十年,汉中府尹决定在大渡河上造泸定桥,以当时的能耐,只有造铁索桥。不过,府尹可能动了青史留名的念头,决定造一座能历经千百年的铁索桥——十三根铁索,每根碗口粗。这样,便需要大批大批的铁匠。汉中府境内几乎所有的铁匠都应召过来了,仍不够,便在全国范围内重金招聘。黑蛮的六世祖爷爷就是那时过来的。本来,黑蛮的六世祖爷爷远在江西,汉中府尹的招聘布告再牛,怎么也传不了那里去,偏黑蛮祖爷爷的一个表亲在汉中府做了芝麻官,探亲返回时便把他带来了,修完桥后索性在当地落了根。话说回来,毕竟是一百多年的浸染,已经完全“蛮”化了。乍一见黑蛮,秋水吓了一大跳,脸也黑的,身上是黑的,像刚挖完煤出来,只剩两行牙齿白得亮眼。黑蛮倒不是那种木讷人,看见秋水,“嘻嘻”一笑:“我知道你们是江西来的红军。”

秋水颇感吃惊:“你怎么知道的?”

黑蛮还有点小幽默:“这你就不晓得了吧?”

秋水确实没有先知先觉的本事,点头。

黑蛮有点得意:“我给红军带过路!”

原来,红军夺取泸定桥,是分两路进发的。西面一路,是一个先锋团,从安顺场出发,三天三夜急行军三百二十里,横扫拦阻之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抵泸定桥西岸桥桥头,并遣二十二勇士从抽去木板的铁索桥上发动强攻,经两小时激战,成功抢占东首桥楼,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东面一路,也是一个团,从安顺场东岸渡口出发,在距渡口三十多里的瓦坝,和川军一个团激战了一场,虽把川军击溃,却耽误了好几个时辰。继续前进的途中,又多次与敌遭遇,到铁丝沟时,更是被敌军踞险拦阻。说来,铁丝沟确是兵家险要之地:左有大渡河,波涛汹涌,如万马奔腾;右则是笔陡的高山,峭壁千仞,高耸入山。川军一个旅的部队,占据了所有的关隘和险要之地。红军要夺取关隘,硬闯不是办法,恰此时,黑蛮有如神助般的出现了。黑蛮是到山上去采草药的,一根棕绳,一把带挠钩的挖锄,让他悬在绝壁的半空之中。他看到红军指战员在绝壁下小路上急得团团转,忍不住开声叫道:喂!红军指战员大喜过旺,一缕曙光徐徐照射过来。其实,此前黑蛮并不知红军为何许人也,不过,当地百姓被川军欺负得苦不堪言,如今有机会看到有支部队打他们,便忍不住要助一臂之力。于是,黑蛮砍了一些山藤,结成一条长绳悬挂下去,把十多个红军战士吊上绝顶,又领他们顺一条小道运动到敌关隘的天顶上,拿手榴弹往下砸,一下便把川军砸懵了。之后,黑蛮带他们赶小路向泸定桥前进,终在天落黑时赶到了泸定桥东头。红军指战员感念黑蛮的好处,送了他一块大洋,还说了好多贴心肠的热心话,让黑蛮感受了红军与其他军阀部队最大的差异处。

黑蛮说:“我看出来了,红军是好人。”

秋水一时不知如何说起,只有尽量简明扼要,让他能听懂:“对,没错,红军是穷人的队伍,专门为穷人打天下的,要打倒那些恶霸、地主老财和反动军队,让穷人有饭吃,有衣穿。”

黑蛮很开心:“太好了!太好了!”

随即,他又一声叹息:“唉,要不是我家里有一个六十多岁的瞎子老爹,我就跟你们走了。”

秋水理解他的感情:“其实,支持红军不一定就非得当红军,像你一样,不就为红军做了事、立了功么?再说,我们将来肯定会打下天下。你想,天下都是我们的,还不容易当红军么?”

黑蛮眼睛一亮:“真的?”

秋水:“我还骗你?”

……

两人聊得对路数,有了点惺惺相惜的味道。当然,秋水也没忘记自己来的目的:“黑蛮兄弟,有个事得请你帮帮忙?”

黑蛮往难处想:“要我带路?”

秋水道:“那倒不是,是请你帮忙买一些藏红花。”

黑蛮笑了:“这也算事?我家里就有,送你了。”

秋水连连摆手:“送我的话,杀了我也不敢要。只能买。”

黑蛮不解:“为啥?”

秋水告诉他:“红军有纪律,不准拿老百姓的一针一线,否则要处分,恶劣的还可以枪毙。”

黑蛮有了感动:“这样的军队,肯定能打下天下!”

秋水觉得颇有意思:“你也这样认为了?”

黑蛮点头:“我爷爷给我说个这么一个事儿,当年太平军的石达开打了败仗,退到我们这儿来了。虽说是被人打败了,但他还有好多人马,十万八万吧,完全能再爬起来。但退到了这里后,不知他的哪个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要摆三周酒,就派他的兵四处抢夺,猪牛鸡鸭鹅,什么都抢,连渡口的船工也不放过。这就落下了祸根,不久大批官兵打来,本来他们还是有条活路的,可以过江逃走。谁料,船工们不但不帮他们摆渡,还把所有的船底板都锉烂了,结果被官军打败,连他自己的小命也没保住。你看,就为了儿子的一顿三周饭,断送了一支军队,不划算的。”

秋水笑逐颜开:“是呢,是呢。你看看我们,蒋介石也叫嚷要我们红军做石达开,但我们不还是过来了。你不知道,我们夺了大渡河河口时,虽然只剩一条船,但老船工昼夜帮我们摆渡,我们怕把他累坏了,想找人换他休歇,他还不干呢。”

说来说去,秋水还是用一块鸽子蛋大的烟土付了款。云贵川的人喜欢抽大烟,部队皆有“双枪兵”的“美誉”,老百姓也有不少人抽。红军知道他们的这个特点后,就把缴获的土豪劣绅的烟土留起来当“钱”花,比银子还管用。黑蛮和他的瞎子老爹也抽,自然知道烟土的价值。他连忙摇手:“太多了,太多了。”

秋水会说话:“反正我们红军队伍里没人抽,留着也是累赘,送给你正合用,也算我们没白认识一场。”

黑蛮就激动了:“秋水大哥,今后你随时来找我,可以把命相托的!”

秋水看出来他确实是那种义气汉子,应承道:“好,好。”

黑蛮对秋水买藏红花有些好奇:“秋水大哥,你受伤了?”

秋水摇摇头:“我没受伤,是我们首长有旧伤,有一段时间了,没好利索,只要行军走得急了,让汗水一浸,又痒又痛。”

黑蛮:“那倒是对症,藏红花一敷,三五天就会结痂。”

秋水:“我们本来也不知道,是我们军医告诉我们的。”

黑蛮不知道“首长”这个词,又问:“首长是什么?”

秋水倒一下被他问得有点愣,想了一下:“是领导,是官。”

黑蛮打破沙罐(问)到底:“多大的官?”

秋水:“一般来说,任何建制部队的主要领导都叫首长,连长叫连首长,营长叫营首长,但我们首长大。”

黑蛮立马问:“多大?”

秋水自豪:“比团长、师长还大。”

黑蛮咂舌:“天,这么大!我见过川军的连长,就已经神气得不得了,坐轿子,带马弁,养姨太太。”

秋水:“我们的首长再大,也没有他们那种坏习惯,不坐轿子,不养姨太太,就是受了伤,也只坐担架。”

黑蛮惊奇:“真的?”

秋水:“我骗你干啥?这就是我们红军与别的军阀部队的本质区别。”

……

秋水走时,黑蛮送他,留了话:“秋水大哥,下次路过这里,一定要进来落脚!”

秋水连忙:“一定,一定。”

秋水那时是应酬话,红军远途征战,谁知道哪儿是终点?真要再转回四川,怕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但他没想到他会受伤,没想到这么快就转回这里了。

他决定去找黑蛮。

黑蛮在禾坪里晒太阳,有些萎靡的样子。看到秋水出现,一时不敢相信是真的,愣愣问:“你是秋水大哥?”

秋水点头:“黑蛮,不认识我了?我是秋水。”

黑蛮扑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认识,认识,只是不敢相信。”

黑蛮赶紧把他拖进了里屋,有些警觉的样子。也难怪,红军走后,不知谁到泸定镇的保安团告了一状,说黑蛮给红军带过路,私通共匪,把他抓去关了一个多月,又罚做了几个月苦工,后来看他身上实在榨不出多少油水。不久前才放出来。

秋水不想再连累他:“那我走吧。”

黑蛮就不高兴了:“你把我看成啥样子的人?”

秋水就问:“你不怕团丁再找你的麻烦?”

黑蛮愤愤的:“怕啥?人一个,卵一条,他能把我咬了?”

秋水就安心在黑蛮这里住下了。黑蛮有颗躁动的心,问不完的话题,红军是怎样起家的,都有些什么人,打过哪些仗,走过哪些地方,如此等等。秋水闲着,也有说的愿望,就当是讲古一般。一个愿听,一个愿说,基本上把中央红军的历史和“功课”温习了一遍。这也加深了黑蛮对红军的好感:“再有机会,我一定去当红军!”

秋水黯然。他有些恨自己,为什么偏偏在节骨眼上受伤呢?脱离了队伍的红军战士,就像离开了妈妈的孩子,那滋味会好受吗?

黑蛮反过来开导他:“你不是说红军能打下天下吗?打下天下不就能回到队伍上了?”

理是这个理,听在秋水耳里却不是味道,在队伍中和脱离队伍压根儿不是一回事,但他如何和黑蛮解释?解释不了就不解释,含糊过去。他又提出请黑蛮帮忙,盯着柯复古一点,有什么动静提前预告一声。

黑蛮一口应承,他有一个光屁股就玩在一起的朋友在教堂打杂,不是难事。

到教堂不久,柯复古就康复了。

在教堂,柯复古找到了“家”的感受,所有的担心顿时化为乌有,想起上次来这里的情形,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

1935年5月29日。晴。泸定。

我们离开安顺场,向泸定行进,就在上路不久,我得了疟疾,浑身难受,想跟他们保持队列行动是不可能的。我吃了几片奎宁,看守又给了我一些。药还是有效的,吃下去后,就好了很多。看守很关心我的病情,允许我骑马走。

晚上在中途的一处山岩下宿营,看守捡了一些干柴,生了一堆火,让清凉的夜有了一丝暖意。

天还没亮,我们又踏上征途,依然给我骑马,上面却还驮着报纸及其它杂物。路也不好走,贴山临江,近二百里路程,我骑了不足五十里,其余都是一步步走过来的。

这天,飞机总是跟在我们后边盘旋,好在他们只是侦察,没有扔炸弹。可是,好景不长,再来的飞机轮番从空中俯冲下来,炸弹忽拉拉从天而降,我们躲进山洼里一个果园中,藏在果树底下。果树上的桃子实在馋人,但没有一个人伸手去摘。

看守问我:你吓坏了吧?

我回答他:我不害怕,我有朋友暗中护卫。

他很敏感:他是谁?

我想告诉他那就是上帝,但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只是告诉他:谁也看不到他。

说真的,我最担心是自己的病,而非炸弹。看守仿佛知道我的心思,告诉我:等会上路,我让马少驮点东西,你可多骑一会。

他并没食言。看守的身体也不太好,路上想骑一会马,我就让给了他。这种情形下,俘虏和看守有很多共同之处。在难以忍受的困境中,人们相互依存。一般说来,在绝境之下,也只有联合起来共同奋进,才能够生存。

路弯弯曲曲,起伏不平,而且细似羊肠。大军在此羊肠小道上缓缓前进,曲折蛇行,个个提心吊胆。突然,我听到有人大喊:救命啊!救命!抬头一看,只见山石崩裂,巨大的圆石飞泻而下。另一边,看守连人带马滑到了一个荆棘丛中,若不是一些树干挡住,很可能掉进了滚滚江水中。

天黑时分,我们抵达这里。他们的首领宣布要在这儿休整一天,我算是松了口气。他们像到每一个地方一样,撕下国民党留下的宣传画,换上红军的宣传画。同时,他们又抓了一些地主,同样让他们拿钱来赎。邮局被抢劫,地主家的粮食被分,尤其让我难受得要命的是,福音堂也被他们洗劫一空,连基督受难图和王冠都拿走,还给我看,以此取乐!

他们指着基督受难图问我:你就崇拜这个么?

我告诉他们:救世主活在我的心里!

又有人颇认真地问我:他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为什么要戴一个尽是荆棘的帽子?

我有些愤怒,激动地告诉他们:上帝是清白无辜的,他现在是替我们受难,整个世界的罪恶,包括你们的,还有我的,现在都被加在了他的身上。

我的话只是惹起了他们的哄笑。还好的是,我替他翻译过地图的首领来了,见我面红耳赤,发了一点善心,说:既然他想做上帝的孝子贤孙,就把他的“祖宗”还给他。

我得好好考虑,我该把受难的基督和王冠藏在哪儿?

被红军押解离开泸定前,柯复古借上茅厕的机会,把基督受难图和王冠藏到了教堂后的杂屋中,但他心中也没有底,会不会被人当杂物处理掉?会不会又有红军再劫走?让他感到特别开心的是,当他重返泸定时,基督受难图和王冠又挂在原地方了。牧师们告诉他,当初他们也不抱任何希望了,当无意中在杂屋里发现时,确实惊喜了一回,可他们没想到的是,其中还有这么一番曲折。

还有一件同样开心的事,是柯复古在这里遇到了一位渊源很深的故交——英格兰籍传教士威尔逊。

五年多前,柯复古辗转来到贵州的第一站遵义,遇到了第一个洋教士就是威尔逊。威尔逊在中国传教十六年了,是“中国内地会”遵义分会主教,算是真正的中国通了,不独中国官话讲得好,就连贵州方言也讲得十分流利。他对柯复古在贵州顺利传教起了很重要的引导作用。

刚到遵义时,柯复古并不知道贵州的具体情况和当地的生存环境,常常一个人到外面去闲逛。威尔逊告诉他,贵州正遇旱灾,灾民很多,一个人外出不安全。他当时还没太当回事,直到有一次,他外出买了些副食品准备返回教堂,却被一些灾民摁住哄抢一空时,这才想起威尔逊的告诫。威尔逊还告诉他贵州的风俗、民情、匪情,告诉他怎样和地方官员打交道,同时还亲自带他去传播福音。那时节,柯复古的中文水平极有限,正常对话都很困难,威尔逊便让他用中文把传道内容先写出来,一字一字帮他校正修改,然后纠正发音,直到认可了才让他去公开演讲。如此几次,柯复古便能单独布道了。完全可以说,威尔逊是柯复古进入贵州的第一个引路人。

威尔逊对红军能主动释放他十分讶异:“真是他们自愿释放你的?”

柯复古:“当然!要不然怎么逃得出来?”

威尔逊叹道:“想不到!真想不到!”

柯复古点头:“不独你想不到,连我也想不到。”

可事实是明明白白的——

1935年8月21日。阴。毛儿盖。

傍晚时分,一个传令兵兴冲冲跑到通知我:我们首长邀请你参加晚宴。

接到这种邀请,我大吃一惊。但是,这一切不像做戏,传令兵还站在门外呢!

传令兵说:我建议你适当整理一下,干净点。

我苦笑:除了身上穿的,我再没有别的衣服了。

传令兵倒是很随意:那就这样去,我们不在乎什么礼节。

我跟着他去了他们指挥部,他们首领站在门向我点头示意,欢迎我的到来。他可能希望我到了家里一样随便。因此,我们围着一个小方桌边聊天边吃东西。东西不多,四样菜,却够吃。陪同的还有两位客人,一个姓刘,好像是首领的搭档。另一个不知道姓什么。

席间,首领和我谈到了我的原籍瑞士,他说:我了解了,瑞士没有常备军,所以你当然没受过军事训练。

我马上便想,既然肯定我没受过军事训练,是不是要解除我的间谍嫌疑呢?

果然,他很快宣布了好消息:我们打算今天释放你。

这好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以至于我根本不敢相信,愣愣看着他。

他笑了:真的,你现在就自由了,没人看管你,你希望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被这突然而至的好消息击懵了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首领微微一笑,吩咐我:你回去后,肯定有新闻界人士采访,你要记住说真话,记住我们是朋友。你已经看到,我们对穷人是什么态度,是如何按我们的原则去工作,我们不是土匪,这是敌人的污蔑!

我点头。

姓刘的搭档插话:如果你愿意保持联系的话,我们将很高兴能收到你的信。

首领:是啊,你作为一个旅游者留在中国的话,我不反对,甚至可以允许你办学校,办医院,或者开展有益于中国人民的工作。但是,你不要欺骗学生和老百姓,让他们信奉什么上帝。这是不好的。

我只关心他们是不是真放我走:你们,真要释放我?

首领大笑:我们什么时候说过假话?对了,我们还准备了十块大洋的路费。如果你有耐心,我们还留下了一个负伤的警卫连长,等他伤好后可护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我这才真正相信,我确实已经自由了!

威尔逊为柯复古能安全归来十分高兴:“太好了,太好了,这是上帝的杰作!要是玛丽知道了,还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子!”

这更是柯复古关心的:“玛丽她还好吧?”

威尔逊:“好!好!”

威尔逊还是柯复古和他夫人的准红娘,是他把玛丽送到了柯复古怀中。柯复古认为,这才是真正的上帝杰作。

在认识玛丽之前,威尔逊无数次向他介绍过玛丽。漂亮、善良、可爱,这些是能够打动任何男人的基本因素。威尔逊就是那么说的:那姑娘,长着金发,蓝蓝的大眼睛,灵秀的鼻子,人见人爱的。柯复古也从他口中知道玛丽的另外一些情况。她出生在英格兰一个景色宜人的山村里,后倚大山,前临沃野,色彩纷呈的大森林和水草丰茂的牧场孕育了她快乐纯朴的天性,也培养了她敢想敢干的品质。十八岁那年,她结识了一名在中国待了三十年的传教士,在他启发下毅然来到中国。先在杭州学习中文,之后被“中国内地会”指派到贵州,在省会贵阳待了一段时日,最终在边远小城镇远的一个教堂落脚。威尔逊把话说得很满:“你绝对会爱上这个可爱的女孩!”

柯复古对此将信将疑。男女之间的事很奇妙,也很邪乎。别人认为合适的,未必会擦出火花;别人认为不合适,说不上一拍即合。可是,这条情感的潜规则在柯复古这儿不灵了。

威尔逊说得没错,柯复古一见玛丽的面就爱上了她。

见面的机会是威尔逊安排的。当时,镇远发生骚乱,兵与兵打,兵与匪打,匪与匪打,乱象环生。土匪们还把绑架洋人作为生财之路。有鉴如此,威尔逊决定派柯复古将在镇远的所有传教士和修女接回遵义。柯复古还不太想去,这之前他到那个方向去过,途中被土匪抢过,心有余悸。威尔逊给他下诱饵:“你若不去的话,一辈子都会后悔。”

柯复古就去了,见了玛丽,果然全身的骨头一下都酥软了。

话说回来,开始时并没有多少故事,两个人之间甚至连话也没说几句,直到回程中发生了一些意外,两人才有了面对面的交流。

当时,柯复古组织了一支十多人的挑夫队,除给接回的传教士每人配一个挑夫挑运行李外,还给玛丽和另一个修女准备了两乘轿子。问题就发生在给玛丽挑行李的挑夫上,快近遵义通过一个树林时,他竟然把玛丽的行李偷走了。大家去追,只追到两只空荡荡的挑筐。柯复古十分恼火,把气撒在挑夫头上:“都是你的错!”

挑夫头十分委屈:“我也不知道他会那样!”

柯复古更火了:“你的两只眼睛是干啥的?不看着行李,专盯着人家姑娘的大腿看!”

其实,这正是柯复古大光其火的主要原由。从基督徒的教义看,传教士是不能随便冲人发火的。问题是这个挑夫头实在不像话,从镇远出发后,他基本上是寸步不离地跟在玛丽的“轿子”后面。“轿子”是川贵人俗称的滑竿,玛丽的两只脚落在前面的踏杆上,随“轿子”的韵律一晃一晃,几下便把挑夫头的眼晃花了。西洋人本来就是白皮肤,玛丽的皮肤又白得晶莹剔透,加之小巧灵秀,整个就是一双玉脚儿。挑夫儿的双眼被吸引了,绿光烁烁,就恨不得扑上去咬上一口。柯复古既然对玛丽心存好感,也就格外关注她身边的点点滴滴,谁料她周围冒出这么一个不知轻重的挑夫头,用那么一种下作的目光亵渎她,叫他如何不恼?他毫不客气下驱赶令:“滚到后边去,如果再丢丁点东西,我扣你的工钱!”

挑夫头也很恼怒,但他毕竟还是有些惧怕洋大人,只好嘟嘟哝哝的溜到最后去了。

倒是玛丽没太生气。她看到这一幕后,好奇地问柯复古:“这个中国挑夫,真盯着我的脚看?”

柯复古:“你不知道他那贪婪的样子,饿极了的狼一样。”

玛丽笑了,翘着她的腿:“我的腿真的那么漂亮吗?”

柯复古的脸便红了,喃喃地:“谁说不是呢?”

到这时,柯复西已有了一种强烈的情感冲动,但又不知如何表达,只能闷着,便是一种火烧火燎的难受。

到遵义,他仍未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威尔逊却早料到了一样,故意问他:“你是不是觉得玛丽那姑娘配不上你?”

柯复古连连否认:“不!不!不!”

威尔逊大笑:“我早说了你会中丘比特之箭,没错吧?这样,我索性把好事做到底,你用心写封信,我帮你送给她。”

柯复古就依他的主意真写了一封信,但托威尔逊送过去后,却一连十数天没有消息。这功夫,柯复古真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坐也不是,睡也不是,眼前总是闪动着玛丽的容颜笑貌,还有她那双晶莹的玉腿儿。

玛丽呢,其实对他很中意,只是受了基督教义的洗礼,对婚事看得十分严肃,不敢轻易表态。她也找威尔逊商量。威尔逊告诉她:“这是上帝的安排!”

玛丽就给柯复古回了一封信,明确表示自己同意这门婚事,但也提出了一个条件:必须得到她父母的同意。

这要求并不过分。这样,柯复古便向上海的“中国内地会”总部发了一封请假电报,获准后立即成行。

这是他来中国近三年后第一次回国休假,又带着一桩那么神圣的使命,确实十分令人陶醉。经过四十多天的海上颠簸,终抵达伦敦家中,和家人短暂团聚后,又赶往英格兰,去见玛丽的双亲。

到了玛丽家后,柯复古才知道玛丽有一个庞大的家庭,玛丽的父母养育了十八个儿女,七男十一女,玛丽排十六。柯复古的到来,让这个家庭充满了节日的气氛,玛丽的父母几乎把所有的儿女都召集起来,个个生气勃勃,热闹非凡。就在这次聚会上,玛丽的母亲牵着柯复古的手,流着泪忧伤地说:“今天就玛丽没来了,我代表我的全家人,郑重地将玛丽交给你了。”

有了这道上方宝剑,他和玛丽的婚事便顺理成章了。

不久,柯复古结束休假,重返中国贵州,特别选择了圣诞节,在遵义的教堂里举办了一场中西合璧的婚礼。仪式是西式的,打扮是中式的。柯复古身穿长袍马褂,戴“瓜皮帽”,样子很有些滑稽;玛丽身穿淡红色的中国旗袍,脚穿绣花鞋,头上还顶了一块红绸缎。婚礼还按中国习俗摆了酒,总共十二桌,一百多人出席,大鱼大肉,快快活活闹了一场。婚礼后,又请人雇了一乘八抬大花轿,吹吹打打把他们送进了洞房。

这场洋人的婚礼,让遵义人议论了好久。

这场婚礼,也让柯复古和玛丽刻骨铭心。

柯复古衷心礼赞:“这是上帝的旨意!”

也正因为这些原因,柯复古内心存下了对威尔逊的那份感激,有了一种超教友关系的亲情。威尔逊在中国的十六年多,大部分时间是在贵州、云南传教,来泸定倒还是第一次,这让他身上有了一种使命感。他邀柯复古:“留下来一段时间,和我一道以上帝的名义,去拯救那些受苦受难的子民。”

于情于理,柯复古都不好拒绝,但他也没忘记和秋水间约定:“对我自己来说,留下一段时间应该没问题,不过,如果那个中国同行者执意要走的话,我恐怕也得和他一起走。我们有言在先。”

这倒引起了威尔逊的好奇:“有言在先?那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柯复古简略地介绍了秋水的身份。

威尔逊道:“就是绑架你的赤匪?”

柯复古连连摇手:“不,不,他们绝不是中国官方所称的‘匪’,虽然我也并不赞同他们信仰的共产主义,但他们的确是值得尊重的。他们对事物的令人惊异的热情,对新世界的追求和希望,对信仰的执着,都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

威尔逊大为惊异:“他们是真正有抱负的人?”

柯复古点头:“准确的说,他们是一群有抱负的年轻人。他们的年纪都在二十至二十四五左右,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和革命热情。他们认为,他们所从事的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他们在为他们的事业而英勇奋斗。无论是谁,真正了解到这一点,都不得不从心底里敬重他们。”

威尔逊震惊:“这么说,你并不恨他们?”

柯复古点点头:“我认为,我被他们抓去,正是上帝的安排。上帝是把我送给他们看看,什么是福音的传教者;上帝也让我去看看他们,什么是狂热的共产主义。”

威尔逊更吃惊了:“你把共产主义和我们的信仰相比较?”

柯复古毫不迟疑地:“是!”

威尔逊:“能不能比较出高下?”

柯复古:“这正是我困惑的。上帝之能当无所不在,为什么偏偏在他们这群中国人这里行不通?到底是我们未把上帝的旨意和福音传达给他们,还是他们走火入魔?”

威尔逊:“得有结论了吗?”

柯复古缓缓摇头,过了一会又道:“不过,我还是不相信,上帝一定会识别判明万事万物的!”

秋水听说柯复古又开始传教了,大为光火。

消息是黑蛮带回来的。黑蛮去教堂找他光屁股玩时的朋友,朋友告诉他,那个得病的洋传教士早已经痊愈,两天前就和另一个洋传士外出走村串户传教去了。

秋水像遭到敌人偷袭一样恼怒。傍晚时分,他怒冲冲去泸定镇上福音堂,要找柯复古算账。也巧,柯复古和威尔逊从距铁丝沟不远的一个寨子里传教回来,在福音堂门口碰个正着。许是较长时间未曾传播福音的缘故,两天的传教生活唤醒了柯复古沉睡的记忆,让他有了一种通体畅快淋漓的感觉,点点滴滴,都凝聚成十分美好的记忆。他清晰记住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纯真模样,那是他领教众唱完赞美诗后,那个小女孩天真问他:牧师叔叔,真有上帝吗?上帝住在哪儿呢?他几乎未加任何思考,话脱口而出:当然有,上帝就住在天国的花园里,那里阳光明媚、灿烂,小溪潺潺,树林繁茂,鸟语花香,一切都充满生机和活力,充满爱的温馨,那个地方就叫伊甸园。回答完后,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惊奇,这么诗意的语言,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吗?上帝确实是太神奇了。他也看到,小女孩眼中充满着神往的神色……传教的时候,他几乎已经把秋水忘记了,现在看到他满是不善的出现在面前,才陡然记起和他的约定。他的脸上有了一种尴尬。

送柯复古来教堂的时候,威尔逊见过秋水一面,后来又知道了他们的纠葛,一下便猜出了原委:“麻烦来了?”

柯复古点点头:“恐怕真还有点麻烦,他的执拗,确实会令人头痛。”

威尔逊:“那要不要我和你一起来说服这个固执的年轻人?”

柯复古摇头:“我和他已多次交锋,还是我来吧。”

果不其然,当两人面对面,秋水立马摆出了问罪的架势:“柯复古,你不是人!”

柯复古被他吓了一大跳:“我怎么不是人了?我有头,有四肢,有思维……”

秋水知道柯复古又走入了语言的误区。中国话里有很多弯弯绕,说谁不是人,是很重的骂人话了,但西洋人却总是用他们的逻辑来理解,不是人的话,势必就是阿猫阿狗了。他有些哭笑不得:“我是说,你不是一个诚实的人,不讲信用!”

柯复古开始装傻:“我怎么不诚实了?”

秋水:“你答应过我,和我在一起时,你不念你那套上帝歪经,不用精神鸦片麻醉人民群众的!”

柯复古叹了口气:“秋水,我毕竟是一名神职人员,我的职业就是传教。再说,我到中国来传教,是得到贵国政府批准了的……”

秋水立即截断他:“那是国民党反动政府,根本不能代表广大人民群众!”

柯复古耐着心性:“从你们的角度看,或许是对的。但你要知道,中国广大地区仍然是国民党政府主政,我们不听他们的,难道听你们的?即使我们愿意和你们合作,又上哪儿去找你们?”

秋水总觉得这话似是而非,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他。

柯复古又道:“再者,严格来说,你我之间也不算违犯约定。当时我们说一起同行时,我不传教,可现在我们暂时分开了,我住在教堂,你住在别的地方……”

秋水突然惊觉,自己差点被他绕进去了,遂严厉地:“不对!”

柯复古双手一摊:“我说的都是事实,有什么不对?”

秋水:“我是说,你跟我同行的一路上,都不准你散布流毒!”

柯复古就用悲悯的口吻:“秋水,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仇恨上帝呢?上帝是劝人向善的,是劝人少作恶、忏悔罪恶的……”

秋水不屑地一撇嘴:“收起你那狗屁上帝吧!”

柯复古有些生气:“秋水,不许你污辱上帝!”

秋水:“狗屁!狗屁!就是狗屁上帝!”

柯复古真生气了:“你……”

他的胸脯一起一伏,口中的气明显粗了。

秋水暗暗得意,嘴角处溢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笑纹。

柯复古到底是教徒,右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心里暗念一声“阿们”,那气便渐渐平息了,语气也转平和:“秋水,我不想和你争执,但你可静心想一想,我们传教,是以上帝的历史和教义说服人,和人讲道理,让凡俗的心变得虔诚,丝毫没有强迫人的意思,一切都是自愿自觉的,这有什么不好?打个比喻,这和你们宣传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是一个道理,你们不也不是以理服人,让人家对你们主张表示赞同,让人家信服你们的追求和奋斗目标呢?”

秋水不悦地:“这怎么能比?”

柯复古:“这怎么不能比?”

秋水:“你们的是歪理,是异端邪说,我们的是正理,是革命的道理,两者风马牛不相及!”

柯复古:“可是,道理终归是道理,我们传播福音,老百姓愿意听,甘心按受洗礼,有什么不好?我们有讲道理的自由,老百姓也有接受道理的自由,他们认为适合的话,就会认真按道理去做。”

秋水:“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按触革命道理。”

柯复古摇头:“未必。”

秋水:“怎么未必?”

柯复古:“我承认,你们的革命道理,确实有很多人接受,你们的事业也有很多人追随,尤其是贫苦大众,这确实不假;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同样有很多人接受基督教义,信奉上帝。其实这并不矛盾啊?有人愿信共产主义,就信共产主义;有人愿信上帝,就信上帝。为什么要非此即彼,你死我活?”

柯复古的理似乎真还是理,但秋水仍觉得似是而非。这一瞬,他突然感到有些孤单,有些力薄。他想,他要是有首长的那种气魄就好了,手一挥,指着人家的鼻子,一句“你们是帝国主义的间谍”,就让人毫无反驳的余地,那是多么痛快开心的事。可现在这个洋人被压下去的气焰好像又慢慢长回来了,让他很不适应。

秋水努力回忆起首长批驳过柯复古一些话,再端了出来:“问题的关键,你们基督教思想是反动的,叫人逆来顺受,暗藏险恶用心,愚昧人民,是我们革命要铲除的对象!”

柯复古:“这是暴力!不让人讲理,不是暴力是什么?你若真觉得你们的道理高明,那你讲呀?让老百姓自己去判别。依我看,你们的共产主义,未必比基督教义高明。”

这下轮到秋水生气了,脸红脖子粗:“共产主义岂是你们狗屁基督教能比的?”

他急,柯复古可不急了,慢悠悠地:“没比较你怎么知道?光凭你说不算啊。”

秋水凶巴巴的:“你说,怎么比较?”

柯复古沉吟道:“这个么……你真要比较也好办,我们找个场所,你宣讲你的共产主义,宣讲红军的主张,我宣讲我的基督教义,传播福音,看谁受欢迎?”

秋水火了:“比就比!”

柯复古:“真比?”

秋水:“比!”

柯复古:“好啊,那你说在哪儿比呢?”

秋水略一思索:“去铁丝沟好了。”

他是用了心思的。铁丝沟较偏僻,是保安团不太注意的地方,又有黑蛮在那儿给他张罗,心里有底气。

柯复古坦然应承:“好!”

秋水:“我就不信比不过你!”

不过,话虽说得这样满,秋水心里真还没底。若用三言两语把红军的口号喊出来,那倒不是难事,但真要大张旗鼓地宣传党的政策和红军的主张,进行长篇大论的演讲,秋水也是大姑娘上轿——第一遭。好在秋水跟了首长好几年,从首长嘴里学了好多革命的新名词,算是一笔不菲的积累。此外,秋水非常用心,他把要演讲的内容在脑子里反复编织,直到滚瓜烂熟,还不放心,又把黑蛮拉来当听众,试讲了一回,讲完问黑蛮:“讲得怎么样?”

黑蛮说:“牛!”

秋水有些不相信:“真的?”

黑蛮:“我骗你干嘛?”

秋水的胆气就壮了些。

铁丝沟是一个五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寨。寨子中大部分人家是罗姓本家,便在狭长沟壑里的一块平缓坡地上建了一个祠堂,祠堂前用鹅卵石筑了一块半个篮球场大小的圆形操坪——这是供家族举行祭祀活动和集会的地方。

秋水和柯复古的“擂台”就设在祠堂前的祭祀坪里。

听说一个异乡小伙子要和一个黄头发、蓝眼睛、鹰勾鼻子的洋人“打擂”,小村寨一下轰动了,二百多号人基本倾巢而出。小村寨民风古朴剽悍,男人们大多有习武的习惯,平时也爱比划几手,现在有这种热闹可看,自然不会放过。

但他们没想到,秋水和柯复古是文比。

首先出场的是柯复古,他站到祭祀坪前的一个石凳上,在胸前划个十字,念了句“阿们”,然后用流利的中国话说道:“老乡们,我叫柯复古,是一名瑞士籍的传教士,今天我来到这里,是要把上帝的福音传播给你们,让上帝的爱与你们同在!”

 老乡们都听说过镇上有洋传教士,但仅仅是听说而以,面对面还是第一次,让他们感到稀奇的是,这个洋人居然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这便冲淡了没好戏看的失望。

“那么,什么是上帝呢?”

柯复古依然以一种不疾不缓的语调开始说经——

上帝名叫耶和华,是主宰万事万物的神灵。当初没有天,没有地,上帝便创造了天地。不过,地是空虚混沌的,渊面黑暗。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上帝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早晨,有晚上,这是头一日。上帝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上帝就创造出空气,将空气以下的水、空气以上的水分开了。事就这样成了。上帝称空气为天,有晚上,有早晨,是第二日。上帝说,天下的水要聚在一处,使旱地露出来,事就这样成了。上帝称旱地为地,称水的聚处为海,上帝看着是好的。上帝说,地要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事就这样成了。于是地发生了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各从其类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上帝看着是好的。有晚上,有早晨,是第三日。上帝说,天上要有光体,可以分昼夜,作记号,定节令、日子、年岁,并要发光在天空,普照在地上……

柯复古说的是《旧约全书》中创世纪的开篇,讲上帝如何造天地、造人、造伊甸园,又如何分男女,直到始祖被蛇诱惑,有了羞耻之心,被逐出伊甸园为止。铁丝沟的老乡都不知道这是《圣经》的故事,权当听书一样,也有了各种各样的议论:

“真有上帝?”

“他不是说了吗,上帝有名有姓,什么都能,连娃也是他造出来的。”

“上帝真有那么能吗?能管中国的事儿?我们的山,我们的水也是他造的?那我们的神呢?也归他管?”

“不可能!我们的观音菩萨就比他法力大,他管得着?”

“那他岂不是瞎掰?”

“瞎掰的事多了,他说上帝是按自己的模样造人,为什么洋人的模样和我们不一样?”

“反正天上的事我们搞不清楚,由他说就是。”

“是啊,听起来也蛮有意思。”

……

秋水也没听过《圣经》故事,开始时还听得津津有味,但后来听到别人一议论,立马便警觉起来:是呢,这是精神鸦片,是麻醉人们的毒药,不能让其泛滥。

“打擂”是设了时限的,以两支香时间为准,柯复古说完始祖被逐出伊甸园后,估摸差不多了,开始提纲挈领:“老乡们,我为什么给你们讲这段《圣经》故事呢?这是因为,自从始姐被逐出伊甸园后,人类开始有了善恶,主的意愿就是要扬善戒恶。那么,什么是善呢?诚信、诚实、诚朴是善的,警戒故意犯罪是善的,遵守律法是善的,帮忙应该帮助的弱者是善的,主持正义公道是善的,与人像兄弟姐妹一样相处是善的,替主传道也是善的,总之,一切美好和关乎人类进步的信念和行为都是善的。那么,什么恶呢?丧志者是恶,不法者是恶,撒谎欺骗者是恶,沉溺于世俗者是恶,发动非正义战争者是恶,传递异教者是恶,淫行意邪者是恶,没有爱心者是恶,亵渎基督教义者也是恶,总之,一切有悖于良知和阻碍人类进步的都是恶的。但是,上帝的爱是博大的,他以自己的血洗净一切罪孽,为天下人作挽回的祭,驱逐黑暗,除灭魔鬼。上帝就是爱,他的爱像阳光一样普照在万众,我们因上帝的爱而爱世界,深具信心,祈祷安宁。上帝会把福音降临在他所有的忠实的门徒身上。阿们。”

柯复古又在胸前划个十字,结束了他的布道。

一个小青年喊着问:“喂,你老说上帝,上帝到底啥样子?”

柯复古不慌不忙从胸前掏出一尊圣像,高高举起:“大家都看看,这就是万民敬仰的上帝!”

黑蛮喊:“这就是上帝?纯粹的一个糟老头子嘛!”

人群中一阵哄笑。

又有一个青年喊:“我还没媳妇儿,上帝能给我娶个媳妇吗?”

人群中又是“轰”的一笑。有人笑得前仰后合。

其实,这效果是秋水“制造”的,他叫黑蛮串通了几个同伴,在关键时来了点“效果”。

也有人受了感化:“上帝像我们的菩萨一样,是劝人向善的,信总比不信好。”

又有人附和:“没错,不然人家从老远的地方传教,图啥子?图的就是善念。”

……

秋水见是时候了,走到石凳旁,跳上去,大声问:“老乡们,你们真信有上帝吗?”

他这一问,顿时有了清场的作用,别人不知他究竟要唱那一出,面面相觑。

秋水断然地:“没有!从来就没有上帝,那都是骗人的把戏!”

场中所有目光都集中在秋水身上。

秋水一下找到了感觉:“老乡们,我是红军战士秋水,几个月前还在这儿打过仗……”

这一下真是有轰动效果了。红军抢渡大渡河,飞夺泸定桥,早已在当地神化了,有人说,红军是长了翅膀的天兵天将,脚下还有水马,过江登城都如履平地,还穿着子弹打不透的盔甲。不过,说归说,传归传,很多人还是没有亲眼见过红军,尤其是没有这么近的接触过,心一下就吊起来了。不过,也有些失望,红军不也是普普通通的人么?

秋水又道:“那么,大家可能会问,红军是什么?我告诉你们,红军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武装队伍,是一支专门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大家可能还会问,什么是中国共产党?中国共产党是无产阶级领导的政党,他的目标就是要领导广大人民消灭反动统治阶级、勾结帝国主义的军阀、官僚、买办阶级、大地主阶级及一切反动派,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共产主义社会。也就是说,建立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的美好世界。刚才那位兄弟问,上帝能不能给他娶个媳妇儿——”

秋水指着台下发问的那个青年,略一停顿:“上帝当然不能!我们能!当然,我们也不是直接给他送上一个白白胖胖的媳妇儿,但我们能建立苏维埃人民政权,一切由人民自己作主,打土豪,分田地,不再给地主老财交租子,不理会他们的阎王债了。你想想,一个人有田种,有地耕,有房屋住,有新衣服穿,有白花花的大米吃,还怕娶不到白白胖胖的媳妇儿么?所以,我们自己才是自己的上帝!”

下面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了,有人问:“什么是地主土豪?”

秋水答:“就是有很多田地和家财的剥削者,因为他们这些田地是请长工耕种或出租给别人,自己不劳而获。这些剥削者就是我们要共产的对象,我们没收他们的田地、房产、银元、粮食、家具、衣服,甚至鸡、鸭、鱼、肉,分给穷苦大众。”

又有人问:“离我们不远的清风寨有个姓芦的大财主,家里有几百亩地,有几个大粮仓,我们能不能去共产?”

秋水毫不犹豫地:“能!过去我们在南方搞农民革命运动,一旦发现了大财主,就由农会在他们家屋顶插上一杆红旗,四村八寨的乡亲们都会赶过来,把他们家的浮财分光,把他们家能吃的吃光,这种方法又叫‘插红旗’。”

下面的情绪激昂起来:“我们也去‘插红旗’!”

很多人呼应:“对,对,插他个狗日的!”

秋水双手往下压了压,等他们的情绪稍稍平息,正想说如何“插红旗”,下面又有人大声发问:“那姓芦的大财主还有五个小老婆,我们能不能也共了?”

秋水十分严肃地:“不行!”

问的人明显有些失望:“为啥?”

秋水:“这是我们的政策中绝对不允许的!国民党反动派诬蔑我们共产共妻,我们不能给他们留下话柄!再说,哪种过惯了剥削生活的寄生虫能要吗?”

下面人的人嘟哝了一句:“可是,他那几个小老婆都很嫩呢,最小的才十八岁,白白胖胖的……”

秋水武断地截断他的话:“那就更不能要了!”

所有老乡都“哈哈”大笑。

秋水立即回到前面的话题上:“刚才我们讲到‘插红旗’,现在我要强调一点,我们不能盲目插。一要确定是地主土豪,不能胡插一气;二是要有组织有准备地插。凡大地主大土豪,都有家丁护院,与反动当局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是没有组织没有准备的乱插,说不上会被反咬一口。这些,我们过去曾有血的教训,没吃到羊肉,弄了一身膻。那么,怎样算有组织有准备呢?这就是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建立我们自己的革命政权——苏维埃政权……”

下面有人喊:“你老说苏维埃政权,这个姓苏的到底是什么人?”

秋水耐烦地解释:“苏维埃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外国的词儿翻译过来的,也就是共产党的意思。建立苏维埃政权,就是建立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政权。”

下面很多人都“哦”了一声。

秋水继续:“建立自己的政权,当然要有革命武装来保护——这就是英勇无畏的红军!”

下面的老乡却有一套他们理解问题的简捷方式:“你是说,当了红军就能‘插红旗’?就能分财主家的财产?”

秋水:“对!”

下面立时一片吼叫声:

“我要当红军!”

“我也要当红军!”

“对,当红军!”

……

下面的吼声把秋水吼得脑子发热,一个念头冒出来:是不是在这里拉一支杆子呢?

他有些得意地看了柯复古一眼。

柯复古一副宁静如水的样子。

秋水忍不住问:“服气了吧?”

柯复古:“我是在布道,你是在鼓噪。打个比喻,我下的毛毛雨,你下的是倾盆大雨。你说,哪个有利于庄稼生长呢?”

秋水恨恨的:“你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傅建文,湖南宁乡人,1964年8月出生,1981年10月入伍,曾就读于解放军重庆通信学院、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合办的研究生班。专业作家,全军艺术系列高级职称评委,国家特殊津贴专家。

入伍后即开始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小提壶》《长城谣》《长征谣》,中篇小说集《窑神》,短篇小说集《不再寂寞的眼泪》,报告文学集《1998  荆江不分洪》,长篇纪实文学《大倒戈》《血染的神话》《太行雄师》《邓小平与李明瑞》等,担任电影《南方大冰雪》《浪花岛之恋》《青铜魅影》《四羊方尊传奇》及中长篇电视剧《窑神》《羊城风暴》《刘伯承元帅》编剧,多次获国家图书奖、全国电视剧飞天奖、全军电视金星奖、优秀编剧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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