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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建文 | 两河口—南下东进之争(连载3)

傅建文 | 两河口—南下东进之争(连载3)
2018年03月16日 21:57 南部战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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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长征谣》(连载3)

两河口—南下东进之争

作者:傅建文

傅建文 | 毛儿盖—秋水和柯复古(连载1)

傅建文 | 界首—栀子和乔弹匠(连载2)

从毛儿盖到两河口,秋水和柯复古走了一个多月,细算起来,是三十三天还多一点。

一路上,两人龃龉不断。

许是行前约法三章的缘故,秋水没少摆谱。从毛儿盖过黑水芦花,去卓克基,中间凸着打鼓山、仓德山等几座海拔五千多米的大雪山,依柯复古的意思,宁愿多绕些路,多费些时日,也要避免翻越雪山之苦,秋水压根儿不理他这一套,口气十分霸道:“听你的还是听我的?爬!”

柯复古恨得牙根痒痒的:“秋水,你比蛮子还要蛮子,是魔鬼变的蛮子!”

蛮子是汉人对川西南彝人的蔑称,也就是诸葛亮征西南时七次擒住的洞主孟获的子子孙孙们,由于汉人的真正野蛮,把他们赶到了金沙江和大渡河畔的高山丛岭间栖身,过着刀耕火种的日子。因为仇恨,因为苦难,他们对汉人有一种莫名的憎恶,经常干出些抢劫单身客商、袭击汉人的事体来,也被汉人描绘成青面獠牙、恶煞凶神般的“蛮子”。当地汉人还给取了他们一个贱名:倮倮。然而,无论是叫“蛮子”,还是叫“倮倮”,都是一种蔑称。

秋水立马教训他:“不许你诬蔑彝民兄弟!”

柯复古无奈地摇摇头。

秋水得理不饶人:“不服气?”

柯复古叹口气:“我哪里敢不服气?只是想提醒你,现在快进入冬季,要翻越大雪山……”

秋水还是蛮:“你不想跟我翻大雪山,你走啊,脚在你身上,爱去哪去哪呀。”

柯复古气得没法子,索性不开口了。

秋水口里虽然蛮,做事却不蛮,心思很细。他一个人在仓德山下一个叫梭罗的小集镇上扎实逛了三天,花了两块大洋,把翻越雪山该备下都备下了。首先是穿的,除买了两套棉衣服、棉帽、棉鞋外,还专门买了两张牦牛皮。接着是吃的,牦牛肉干肯定少不了,还有糍粑、青稞烤饼,乱七八糟一大堆。再接着,就是御寒用物了,酒是必不可少的,当地藏民喜欢喝青稞酒,味道虽好,却不烈,秋水找到镇上惟一的一家藏药店,和店家死磨硬泡,硬是买了几斤烈性包谷烧;除酒之外,还有干辣椒,是那种小指大小、外显微黄的黄皮辣,足足买了四大串……这些东西说说挺容易的,但买起来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几个月时间里,几支红军大部队从这儿经过,基本上把能买的东西都买得差不多了;接着,是数支追赶红军的国民党队伍开过来,几乎每支队伍都是如狼似虎地搜刮一番。川康地区本来就十分贫穷,经此折腾,藏民所剩的是藏得极隐秘的一点救命粮。好在秋水在藏民家中生活中一段时间,会几句简单的藏话,加上出得起价钱,耐着性子东磨磨、西凑凑,总算把自己和柯复古的所需之物凑齐了。

既然得来不易,秋水也就待价而沽了。他告诉柯复古:“我这里花了五块大洋,要均摊。

柯复古立马跳起来:“秋水,你奸商!”

秋水笑眯眯看着他:“是吗?”

柯复古:“我不要你的破东西,自己去买!”

秋水一点不急:“好啊,太好了。你慢慢去买吧,我等你。”

柯复古真到小集镇转了一大圈,回来就焉了,像割身上的肉一样掏了两块银洋给秋水。也难怪,红军释放他时,给了他五块大洋,滞留在毛儿盖,已花了大半块了,他还要依靠剩下的几块大洋回到贵州去,怎么不是惜钱如命?

秋水却仍有些不满足:“不止两块呢。”

柯复古被他折腾得没半点心性了,全然失去了传教士温文尔雅的风度,咬牙切齿:“秋水,你真是十足、十足的魔鬼!

秋水一点也不恼:“是么?”

准备好后,两人选择了一个大太阳天翻越仓德山。行头一穿,都禁不住相视大笑。牦牛皮包裹在棉衣外面,怕不稳,用草绳在腰上、肚子上捆了两三层。脚下也是一番捆扎,秋水打的是绑腿,柯复古则把他的那件烂长袍撕成布条,接成了一副绑腿带,学着秋水的样子捆扎得严严实实。两人背上还背着布袋子,里面装着吃喝之物。干辣椒装不下,就像围围巾一样圈在脖子上。无论怎么看,两人都像是天外来的怪物。

雪线以下的路还好算走,虽然是坑坑洼洼,但两人都有多次爬越大山的经历,早已爬出了经验。临近雪线,神经就开始紧张起来了。

两人又打嘴仗。

因为习惯的缘故,柯复古每做一件事都要起祈祷,秋水看不惯,手一指:“不准念歪经!”

柯复古双肩一耸:“我是求上帝保佑,让我们平安过雪山。”

秋水嗤之以鼻:“狗屁上帝,能管中国的事儿?”

柯复古跳起来:“秋水,不许你亵渎上帝!”

秋水:“不准亵渎?笑话,要是看得见,我还要凑他呢。”

柯复古连忙在胸前画十字:“阿们!你如此恶劣,上帝肯定会降罪于你!”

接着,他闭目颂经。

秋水却偏偏以逗他为乐子,唱:“上帝不在家,今个儿在外去玩耍……”

这话像针尖一样扎进柯复古耳中,把他脑子搅得乱七八糟,他实在火了,破口大骂:“你放屁!”

秋水用手扇扇:“好臭,好臭。”

这本是乡下放牛娃的一些狡黠,就着别人的话骂人,一点儿不露痕迹地还回去。小时候,秋水常玩这把戏,后来参加了红军,觉悟提高了,也就不屑于玩这小儿科了。不知为啥,一到柯复古面前,他的那种顽皮心又冒出来了。

柯复古哪知道这种乡下顽童的弯弯绕绕,吃惊地问:“你真放屁了?”

秋水“哈哈”大笑:“是你放屁。”

柯复古懵懵懂懂:“我没有……”

秋水笑得天花乱坠:“你……不正……在……放吗?”

柯复古才知道又被他戏弄了,不理他,大步朝雪线走去。

秋水跟在他后面,仍饶舌:“告诉你,你那狗屁上帝真没用,要求也要求中国的神,依我看,寒婆就比上帝强。”

秋水当然是故意气柯复古的。他也是几个月前才知道有寒婆这尊神的。在夹金山麓靠近雪线的地方,有一座丈见方的小庙,里面供着一尊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像,庙门上就写着“寒婆庙”三个大字。红军队伍中大多是南方人,知道如来佛、普陀菩萨、观世音、大肚佛,知道妈姐、娘娘、太上老君……却罕有知道寒婆的。好在向导是当地人,他说寒婆是雪山神,专司雪线以上的事,保佑人们免受风雪侵袭。因了罕见,路过的红军指战员大多进去瞧一瞧,满足一个好奇,结果把一个香火稀疏的小庙弄得很热闹,也有信佛的红军战士悄悄跪下去磕头,大抵是想让寒婆保佑自己顺利过雪山。柯复古也进去瞄了瞄,瞄见的是一张“寒婆”陌生的面孔,很有些茫然。事实上,他也进过不少中国的庙宇,见过各式各样怪异的菩萨面孔,头都有些大了,质疑道:你们中国有神吗?好像谁拿个泥巴一捏,就能顶礼膜拜。这话一说,秋水的首长就不乐意了,训斥他:你以为只有你那上帝才是神?告诉你,别说我们不信神,即使信,也要信中国的神,就是这个寒婆也要比你那上帝强。柯复古觉得很委屈,但他毕竟是红军的俘虏,知道再犟下去准没好果子吃,只好闭嘴。不过他没想到,这话像剩饭剩菜一样,秋水又拿来炒,让他很生气。一生气,他的脚步就加快了,踩得已冻得硬梆梆的雪块“嚓嚓”响。

秋水在后面偷着乐呢。

相继翻过仓德山和打鼓山两座大雪山,花费了四五天时间,其中艰辛苦楚自不必言。

虽然有多次翻越大雪山的经验,但此时非彼时,气候不可同日而语。红军大部队翻越是盛夏时节,雪线以下的山坡上还是鲜花盛开,雪山上虽冷,却是分了层次的,每往上走几步,就要冷一些,若是不下雹子不刮大风,还勉强能挺得住。虽然这样,还是有人因为准备不足,被冻死或饿死了。尤其是有些人没经验,累了坐下来喘气,喘着喘着,不知不觉间把自己的气喘没了。这种情况,在红军翻越第一座雪山——夹金山时最为普遍,死的人也最多。首长知道原委后,还专门给部队下了一道死命令,谁也不准在山上坐下来。有了这道死命令,加上对雪山有了真切体验,翻越后面的几座大雪山时,虽然更高更陡,人却少死了很多。不过,话说回来,再怎么样讲,那时都是夏天,无论山上山下,最起码太阳要温暖得多吧。冬季的雪山像是插进了无形的刀子,风割人,刮起的雪粒冰雹更割人,脸上露出的那一点点皮肉被割得通红通红的,先是入骨的刺痛,渐渐麻木,最后完全失去知觉,感觉就像枯死的树皮一样。袖口和衣领处,稍有未扎紧的缝隙,风会像蛇信子一样飞快地蹿进去,把人搅得周身寒彻。

两人再没有斗嘴的兴致了,只有“呼呼”喘气。

脚也像灌了铅一样,越来越沉重。

秋水闪过一丝悔意,是不是自己太固执,无端把两个人拖入了生死绝境?但他随即又收起了这念头,想:咬咬牙,爬也要爬过来。不过,他的牙倒没咬,倒是大口大口咬着干辣椒下酒,然后把一团团热气从口中喷出去。

嘴辣得完全麻木了,合不拢,瞪着。

柯复古也想像秋水一样喝酒吃辣椒,但酒太烈,黄皮辣椒又辣得钻心,勉强喝了几口酒,吃了两个辣椒,脸得扭曲得不成样子了。好在传教士有传教士的办法,念经,求上帝。也不知上帝管不管用,但心却是静了很多。心一静,痛苦难受的滋味就淡了很多。

一路无话,也没什么可看的,除了雪还是雪,但每隔不远,就有一两个凸起的“雪包”——大部分是红军坟。红军大部队刚翻越雪山时,冻死饿死了人,都是挖个雪坑就地掩埋,后来死的人多了,也就顾不上掩埋了,好在雪山大多数时间都会下雪落雹子,时间稍长,就变成天葬了,惟一的印记就是比别的地方凸起些。也可以说,大凡凸起的地方,都埋葬着一条条红军指战员鲜活的生命,发生过很多过目不忘的场景。翻过夹金山山顶不足半里地的地方,有一处避风的雪涯,约一个班的战士坐在那儿背靠背的歇息,没想到了全部“坐化”了,过往部队都以为他们歇得过瘾,打招呼,竟没有一人理会,有好奇者走拢去一看,才发现是一组已凝固的群体“雕像”。那种震撼,真是只能用莫名来形容。在打鼓山南麓临近峰顶的地方,同样有一尊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雕塑”——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战士,身着两件薄薄的单衣,左手拄着一截山坡下刚折不久的榉木棍,许是太冷,许是空气太过稀薄,他一定感到了心脏的异常博动,连忙用右手去捂,就在他的手贴着胸口的一瞬间,一口气却再没接上来,身体一下子就凝固了,连倒下去的时间也没有。他依然保持着向前微倾的爬山姿势,榉木棍撑在腰际,眉头略拧,脸上其他表情却十分平静。看到这尊“雕像”,秋水的首长也十分震惊,他绕“雕像”缓缓一周,伫立,敬礼,轻声却坚决地道:下次遇到老廖,一定请他把这个战士的英勇形象雕出来,永远留在中国革命的历史上!老廖者,廖承志也,红四方面军中最有名的雕刻家,首长见过他的人,十分欣赏他的雕刻,故闪念间便想到了他。首长的话在秋水心中也引起了强烈共鸣,或者说,他心中已立起了无数红军战友的“雕像”。眼下既然路过这里,他不能视而不见,每到“雪包”处,都要停留一会,默默地问声好,然后把一个干黄皮辣椒插在“雪包”的顶上——他的心里,这就是一座座的无字碑了。

黄皮辣椒在雪地上十分显眼,远远望去,一个个串起来,像一朵朵贴地而若隐若现的小黄花。

柯复古也同样震惊于这些倒下去的红军指战员的悲壮,心里在为他们默默祈祷,但他有点怕秋水吹胡子瞪眼睛,每每在胸前画十字时,就转过身去,背对着秋水。

秋水何尝不明白?这个时候就有点装傻,不去戳穿他。

然而,翻过打鼓山峰顶,在下山途中,秋水又有了十分惊人的发现。

这个发现有点偶然。过了山顶不久,雪地上的“雪包”骤然多了起来,有的地方甚至几十个“雪包”,像铁路枕木一样铺开排在一起,秋水略略有些诧异,心想可能是临近山顶空气稀少的缘故吧?可是,在一个劲风狂吹的风口上,一个“雪包”被风削平了,尸体有部分露出来,现出了衣服一角,竟是国民党军的军服。不过,这时他仍没太上心,红军长途跋涉,衣物短缺,缴获了国民党军的军服后,往往“废物”利用,在云南金沙江畔时,还有整团红军穿着国民党军服,化装成国民党正规军部队,一日内巧取武定、禄劝、元谋三城的故事,到过雪山时,穿着国民党军服用来御寒就更不足为奇了。但他还是动了好奇的念头,蹲下去扒开了一些尸体上的雪,这才真正的大吃一惊,尸体的帽子上,赫然一颗国民党军的青天白日徽!一瞬间,他疑惑了,难道是抓获的国民党军俘虏?可是,依情理判断,红军是不会带着俘虏行军的,要不动员参加红军,要不释放,决无带着俘虏爬雪山的道理。他索性又扒开了两个“雪包”,依然还是国民党军服!这一来,他真正想不通了,难道国民党军也过了雪山?

一直到山下,找当地老百姓详细一打听,这个疑问才解开。

没错,国民党军也过了一次雪山!

过雪山的是蒋介石心腹爱将胡宗南部队的一个纵队。说来,也不枉蒋介石的苦心栽培,胡宗南一直忠实执行着追堵红军部队的任务,红军进入松潘地区,他也追到了松潘地区,但他的运气似乎不太好,在松潘、包座等地连吃了几个败仗,损失了几千人。更为致命的是,他陷入了缺衣少粮的绝境中。松潘地区虽然土地面积很大,但由于毗邻青藏高原,地广人稀,产粮很少,尤其是主粮,简直少之又少,主要作物是青稞、大麦、豌豆等杂粮,当地百姓自给自足都十分困难,加上红军已征一批,余粮又被地主、土司藏匿,几乎到了极度缺乏的地步。他的几万部队猬集而来,无异于一场灾害。国民党军有抢粮的传统,他们便利用藏族土司喜爱枪炮的习性,勾结他们在藏民区大肆搜刮粮草,把整个松潘地区闹得乌烟瘴气,但这仍于事无补。他又强迫当地乡保甲强派民夫到江油、绵阳等地运粮。松潘距江油、绵阳有四五百里地,均是坎坷崎岖的山路,壮劳力可挑百十斤,身弱者只能挑七八十斤,除往返所吃口粮外,实际运回的不足一半,这对于一支日消耗量在五六万斤的部队来说,依然是杯水车薪。胡宗南不是神仙,凭空变不来粮食,只好挖空心思想歪招。他下了一道命令:国难当头,一切得节约,上至司令官,下至士兵,每天只吃一顿,放午炮吃饭。说来,这道命令仍是管下不管上的,高级军官钱多,总有方法可想,惟下级官兵只剩搜刮抢夺一途,每天不绝于耳的是四处抢粮传来的枪声,村民百姓畏兵如虎,家家户户逃避一空。饿极的士兵们还把地里成熟或未成熟的杂粮、青菜扯了个干干净净,甚至连野菜杂草也拔得所剩无几。伴随着饥饿的是疾病……日复一日,月复一月,饿死和病死的人数天天递增,最高时一天达四五百人。几个月累积下来,竟三停去了一停,全纵队非正常死亡和逃跑者达一万二千余人,几乎没一个建制单位是完整的。胡宗南知撑不住了,向蒋介石请求撤离,不久前获准,但在返回时也要翻越大雪山时,冬天的雪山对他们更不容情,大凡有伤有病的几乎无一幸免,仅在距山顶不远的地方,就冻死了五百多人。

秋水听说了很开心:“报应,真是报应,丝毫不爽,只可惜死得太少了点。”

柯复古连忙在胸前画十字,喃喃道:“造孽,造孽,都是上帝的子民……”

秋水愤怒地瞪了他一眼:“狗屁子民!他们是我们的敌人!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柯复古长长一声叹息,索性连“主”也不念了。

翻越两座雪山后,两人在两河口停滞了十多天。依秋水的主意,再花三四天时间,从懋功至达维,一口气翻越夹金山,远远的就可把雪山甩在脑后了。节骨眼上,柯复古病了,并且病得不轻,秋水就不好死拧了,在两河口镇上的一个小旅店住了下来。

柯复古是拖病的,从贵州到毛儿盖,又从毛儿盖折回两河口,少说也有四五千里地吧?爬过了五六座大雪山,走过了数不清山路和沟沟坎坎,不累病才怪呢。本来,到毛儿盖他就很难坚持了,好长一段路是扯着别人的马尾巴走过来的——这也是首长在过草地前释放他的缘由之一。在毛儿盖休养一段时间后,身体有所好转,但跟着秋水一爬雪山,很快又跨下去了。他不像秋水那么蛮,可以把黄皮辣就着烈酒当嚼口,虽然滋味不好受,但嚼得通身发热,对抵御寒风冷雪有莫大的好处。他不行,勉强嚼了两个辣椒喝了几口酒后,虚火就上来了,嘴唇上凸起豆大的水泡,牙根处一片红肿,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只能硬扛着。

从打鼓山下来,他再也扛不住了,像醉了酒一样,走路摇摇晃晃,最终“醉”倒在地。

这种经历,是他来中国前做梦都没想到的。躺在两河口镇小旅馆狭窄而破旧的小床上,呆呆望着满是蛛网的昏暗的屋顶,心想:莫非这真是上帝的旨意?

他以为,他和上帝结缘,和中国结缘,都是奉了上帝的旨意。

他是瑞士人。这没错儿,他的父母都是瑞士人,又出生在瑞士,地地道道的瑞士籍,但他很小就随父母迁到了英国一个叫曼彻斯特的一个小镇上,在那儿上学长大,并在那儿结识了一个从中国返回的传教士。传教士是基督教“中国内地会”的一名成员,他和几百名教徒前往中国,经数年努力,在中国各地建立了几百座教堂,发展了几万名教众,建立了一百多所教会学校和数所医院,很是闹出了一些动静,他自己也变成了一个能讲不少中国乡土俚语的中国通。回到小镇后,他四处宣讲在中国传教的经验,无非是如何说服愚昧的中国乡民相信上帝,如何艰难创业,颇有些冒险家的风范。他又说到中国的奇异处,梳长辫子的男人,裹脚布的小脚女人,讨五六房太太的土财主和军阀……种种情状,与欧美迥然不同。柯复古听了,既感新奇又觉得神秘,既觉得十分遥远又觉得近在咫尺,心中升起了一个梦,要去中国,要去布道。

有了这个念头后,他开始刻意接近上帝,经常去教堂参加洗礼。上帝也给了他希望。当时的欧洲,正处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风口浪尖上,生活大多陷入了一种暗黑中。曼彻斯特也不例外,失业人数众多,人们衣服破烂,食不果腹,日子十分清苦而无望。艰难时节,教会伸出了关爱之手,不仅施舍了许多食品,救治了许多孤寡老人、流浪儿童,而且组织一些失业者去教会相关的地方学习谋生技能。一时间,洗礼的人剧增,人们在祈祷中期待着幸福生活的降临。

十八岁那年,他正式加入了基督教“中国内地会”,并开始为期两年的培训。

培训是在伦敦进行的,除教义和礼仪外,还要学习中文和医术。去过中国的传教士告诉他们,中国内地缺医少药,很多农民挣扎在生死线边缘,如不懂医,很难发展教众,甚至,连打绷带、打针这些基础的技术,都是传教必不可少的手段。除此之外,他还刻意去体验了一下中国人的生活——具体说,就是去唐人街中餐馆吃了一顿中餐,还别说,中餐确实别有风味,但就是拿筷子麻烦,足足让他学了大半天,结果还是狗熊掰玉米一样,样子要多笨拙就有多笨拙。

培训结束后,经简单准备后就坐船起程了,从伦敦到日本,从日本到香港,在海上漂泊了近一个月,才抵达中国上海。也是在这时,他才算是真正接触中国。“中国内地会”总部和上海分会都在法租界的一个教堂里,舒适、安静,这让他有些诧异,但分会的主管告诉他,外面是另一种世界:喧闹,混乱,污浊。随后几天,主管带着他们到街道里弄转了一大圈,确实让他领教了什么嘈杂。锣声、鼓声、小商贩的叫卖声、乞丐敲竹筒的吆喝声、盲人的铃铛声、艺人的卖唱声、苦力们的“嗬喝”声……汇成了一条条人群的洪流,好像全世界的苦力都汇聚在这里似的,也与四周的繁华街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主管看着他们诧异的表情,说这算什么,告诉你们,在中国比这苦难的地方多的是,比这贫穷的地方也多的是,只有上帝才能拯救他们。

他们在上海的语言学校又学习了一段时间,主要是学习中文,当然也包括鞠躬、作揖等中国礼仪,为分配到中国各地传教做准备。

就是在这里,他有了柯复古这个中国名字。

半年语言学校的学习后,柯复古和其他新来的传教士要分往各地,分会主管问他愿去什么地方?或是年轻人的心性,或是上帝的旨意,他反问主管中国什么地方最需要传播福音和救助,主管拿着中国地图,指着西南那一片:这里。他告诉柯复古,这是中国最贫穷的地方之一,特别是贵州,有“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之说,加上天灾人祸,到处都是饿殍遍地的景况。柯复古想也未想:那我就去贵州。

辗转抵贵州,柯复古总算是领会了“地无三尺平”的含义,所行之处,均是坑坑洼洼,怪石纵横,有的斜坡几乎陡成九十度的直角,别说行车了,就是走路,也只能跳上跳下。同时,他也领会了“人无三分银”的残酷现实。他去的时候,正是贵州的大旱年,四个多月未下雨,稻田和其他农作物基本颗粒无收,就连鸦片也没有收割,大批农民涌入城中,企图以卖煤或其他小生意为生,但城里人也穷得可怜,几乎没人能买得起煤,更别说日常杂什了。结果,城里大量灾民集中,到处都是东歪西倒、瘦骨嶙峋的人群。

柯复古停靠的第一站是遵义。人刚停下来,他立马投入了救济灾民的工作中。在距教堂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空庙,临时改做了救济灾民的场所。他们添制了一些生活用具,修了炉灶,把教堂从各地筹集来的善款买了麦片,开始熬粥。可是,粥香一飘出去,他们才发现事实远比想象的可怕。第一天,便有一百多灾民涌进来,第二天又翻了一倍不止,最多一天来了五百多人,施粥处弄得拥挤不堪。许多灾民还没有碗筷,有的把破旧的帽子拿出来接,有的用荷叶棕叶来装,以求一口续命之食。

柯复古也目睹了许多难忘的第一次。

他第一次看到了有人卖儿卖女。那是一对已患病的中年夫妇,他们把他们一男三女四个孩子一字儿在街边上排开,每人背上插着一个长长的草标。人家告诉他,那个草标就是出售的标记。他又问如何卖法?人家说三个女儿均是半块大洋,男孩金贵些,也就一块大洋。他算了算,四个儿女全卖掉,也不过两块半大洋,即使全部买粮熬粥,所维系也不过一两个月时间。可是,若不到绝境,谁会如此狠心地卖儿卖女呢?

他又第一次目睹了由传染病造成的大面积死亡。在距空庙不远的地方,有一排用茅草搭建的葵棚,密麻麻挤着数百灾民。最初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得天花,没熬两天就死了。天花传染快,接着几十个人相继发烧,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可是,由于缺少医生,缺少西药,他们只好把得病的人隔离开来,眼瞪瞪看着他们死去。短短几天时间里,竟有五六十人死去,尸体摆放在那儿,如何掩埋都成了大问题。他们只好去找当地官员,官员们爱理不理,拖了好些天,结果有的开始尸体发臭,有的被老鼠撕咬,其味臭不可闻,其状惨不忍睹。后来,好不容易等到当地官兵强征而来的收尸队民工,一股脑儿拖到乱葬岗,一个大坑掩埋了。谁知那些收尸队民工又消极怠工,埋得很浅,让野狗野狼刨出来吃掉了,白森森的尸骨就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

种种惨状,更让柯复古觉得上帝有无比威力,遣他来中国贵州,就是要拯救这些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们。

前前后后,他在贵州待了近五年,足迹基本遍布全贵州:贵阳、安顺、毕节、桐梓、镇远……传播福音的过程中,他享受着上帝闪耀灵性光芒的快乐。

在临近湖南边境的小城镇远,他拯救了一名有三十多年吸食历史的鸦片鬼。贵州是中国种植鸦片的大省,吸食鸦片的人亦众多——这恰与基督教规是相悖的。可是,柯复古发觉,有一名老鸦片鬼对布道活动十分虔诚,几乎每天都去认真听讲,但就是烟瘾太大,劲一上来,便不管不顾了,非得吸几口才能继续参加活动。柯复古告诉他,上帝是不能原谅这种过失的,这就像一道门坎,你不改正这种陋习,就不能迈进这道门。果然,话有了效应,接下来三四天,这个老鸦片鬼都强忍住了。柯复古目睹了他烟瘾发作难受的样子,眼睛鼻子挤成一堆,脖子上的肌肉直痉挛,额头上虚汗直冒。这时节,柯复古便让他在胸前不停地画十字,又是四五天过去,鸦片鬼的烟瘾终于断根了,变成了清清爽爽一个人。

柯复古十分欣慰,心想这不是上帝的能耐是谁的?鸦片鬼也承认:上帝在告诉我不能再抽了。

上帝确有祛陋除恶的本领。在桐梓,有一个遍体都是劣迹的十一岁小男孩,偷盗,撒谎,恶作剧……种种毛病,令人头痛。他父母想尽了办法,采取了不少极端惩罚手段,甚至反绑着他的手臂吊在房梁上,却无法改变他,反而是越来越顽劣。后来,他父亲带着他上教堂,参加了两个礼拜日的祈祷,回到家后男孩便说不舒服。他父亲以为是他身体的原因,要用土法医治,男孩说不是身体的原故,而是心里难受。父亲奇怪了,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男孩说在祈祷时,上帝把他手中的邪恶都揭示出来了,他觉得要忏悔。果真,他把自己的劣行一一告诉了父亲,说每每在父亲的口袋里偷钱去买零食吃,把死蛇放在同学的书包里,把邻居刚栽的果树苗悄悄拔出来……父亲听说后十分高兴,说只有圣灵才能让我的儿子承认错误,才能变得这样谦恭和虔诚。

柯复古更是心花怒放,像品尝了甘露一样,心中的目标也更宏伟,要把上帝的福音布满每一个人的心中。

他没料到,他会遇上了一群彻底不信上帝的人,不独不信,而且视上帝为邪恶的精神鸦片,憎之恨之。他不明白:是上帝打瞌睡了,还是共产主义确实比上帝有魅力?

他不信。

他想在秋水身上来验证。

当柯复古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时,秋水也在两河口镇四周瞎转悠,国民党军大部队刚撤走不久,四处留下了白色恐怖的痕迹:红军书写的大字标语被刮去了,红军驻扎过的地方被翻了个遍,限令将红军伤病员交出去的布告仍贴在墙上,镇上的居民们也用那种狐疑的目光打量着过往的陌生人……秋水打扮成藏民模样,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像一个闲逛的无业游民。

其实,故地重地,他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了。

两河口镇是秋水记忆中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一个地方。

四个多月前,秋水的首长带着秋水和几个警卫员从懋功赶抵这里,为中央及中央军委领导与四方面军领导会面打前站。那时节,他们都处于十分亢奋之中。早几天,两大红军主力的先头部队在夹金山下的达维村猝然相逢,欢喜从天而降!这确实是异外惊喜,两支红军主力都是万里征战,遇到的总是敌人的围追堵截和想象不到的重重困难,多么渴望和兄弟部队携手作战。秋水清楚地记得,湘江一役后,首长曾长叹道:要是我们和第二、六军团会合了,有他们的支援配合,我的部队怎么会流那么多血、死这么多人?正因这样,会师后的欢乐气氛十分浓郁,到处洋溢着一种兄弟般的暖人情谊。

当然,重头戏还是两方面军头头脑脑的会面。

自然,会面是要开欢迎会的,秋水他们赶到这里后,才发觉要选一个开欢迎会的会场竟是十分难。两河口镇外,到是都是怪石嶙峋的山,像要团团拥抱似的,中间留着一条不足十来丈的缝隙,还分布一条从梦笔雪山和虹桥雪山合流而来的小河,几乎找不出几块席子大的平坦地来。

首长也直皱眉头,找了几处地方,不耐烦了,指着小河南面的一处稍大的山脚斜坡:就这里了。

其他人一看,也直皱眉头。这是一处不足农家晒谷坪大的山坡地,不知名的灌木和荆棘刺猬丛生,乱石猪嘴样拱出,若要修整,必定要费不少周章。

首长毕竟是首长,手一挥:把工兵连调过来,限两个时辰内修整好。

他又强调:这是命令!

果然,这一招凑效了,工兵一到,伐木斩荆,抛石掘土,利利落落干起来,不足一个半时辰,一个有模有形的会场便整好了。上首的土石削下来,筑成一个小方台——自然是主席台了;下面紧挨着河边的沙土部分扒平,是欢迎人群列队的地方;右侧凸出一块席子大的平地,可作司号员集中的乐亭;至于标语,则可挂在小树荆棘间。地方虽不大,也简陋,却不失庄重。

毛委员、朱总司令等中央及军委负责人提前来到了会场,周恩来病重,王稼祥负了伤,也让人抬过来——由此可见重视的程度了。

从江西根据地出发后,秋水在途中见过几次毛委员,但每次见到他,都只是见见而以,或者站在旁边听他说话,真正面对面聊上一会,却是在宝兴。

那时节,首长已带部队抵宝兴西北的夹金山下,正准备过夹金山,他们在当地老乡那儿听到了很多说法,都说从没人敢翻这座山,尤其是日落之后、月出之前,更是冰雪遍地,别说是人了,就连鸟也飞不过去,只有神仙才能飞越,故又称神仙山。老乡们还说了很多例子,说某年某月某人的爷爷上雪线采雪莲花,被冰雹砸死了,说某年某月又有几个运盐的商贩,刚到半山腰就全被大风吹到山崖下去了。首长当然不会被这些说法吓回去,但却不能不认真准备,辣椒呀,烈酒呀,所有能穿的衣服呀……结果,第一批一个先遣团上去,还是冻死了不少人。首长就想到了中央纵队的那些老弱病残,董必武、谢觉哉、徐特立、林伯渠等四老都是五十多数的人了,毛泽东的妻子贺子珍刚生孩子不久,且为掩护战友负了重伤,周恩来感染了肺炎,他们将如何迈过这一坎?想到这点,首长叫秋水带人把从天全城缴获的国民党军十多件昵子大衣送过去,聊作御寒之用。

在宝兴城一间民居的台阶上,秋水见到了正在身上捉虱子的毛委员,他很是惊讶:“毛委员,你也长虱子?”

毛委员“哈哈”大笑:“我也是肉体凡胎,怎么会不长虱子?”

秋水不好意思地笑了。

过去见过好几面,也算是老熟人了,毛委员和他随意聊天:“秋水,你结婚没有?”

秋水面带羞色,小声地:“结了。”

毛委员问:“老家的?青梅竹马的玩伴?”

秋水摇头:“相中的。”

毛委员:“很漂亮吧?大家闺秀?”

秋水老老实实回答:“还……过得去吧。”

毛委员认真看了他一眼,饶有兴趣地:“哦?看来秋水不简单,一定有故事,说说看?”

秋水摸摸后脑勺:“也没啥,不瞒您说,是首长帮我看中的,最后还是首长帮我拍的板。”

毛委员有些好奇:“他连这事也管?”

秋水:“是顺带相中的。”

秋水就把相亲的情形说了,毛委员笑了:“还是当红军好,白捡了一个媳妇。我们湖南叫讨堂客,一个讨字,可是有讲究的。有的人忙活一辈子,就是讨不上堂客。”

秋水脸上有了一种很陶醉的神情。

毛委员又问:“对了,刚才你说你老丈人叫什么来着?”

秋水:“您其实是知道的,还在苏维埃大会上表扬过他,说他是开明地主。”

毛委员立马有了印象:“姓余?余文瀚?一个饱读《四书》《五经》的老夫子。”

秋水点点头。

毛委员:“不错,不错。我记得他卖田给我们筹过粮,还把两个儿子送到了红军队伍上,但我不知道他把女儿也嫁给了红军。很好。很好。确实是开明地主。”

秋水很开心。

……

很随意的一次闲聊,确实给秋水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当然,他更佩服的是毛委员那令人折服的智慧谋略和指挥才能。这在红军中是有共识的,在根据地的前几次反“围剿”中,他指挥红军大开大合,进退自如,都打了大胜仗;待他一离开军事指挥岗位,立竿见影,不仅打败仗,连红军起家的根据地都丢了;再等他重返军事指挥岗位,又带领红军和敌人捉迷藏,示行于东,意指于西,迅速跳出了敌人的包围圈。不过,这些事实虽然是实实在在的,但却远不及让红军将士亲眼见他或亲耳聆听他讲话那么兴奋。他的身上,好像有一个磁场,能把人的情绪充分调动起来——也许,这就是老家人说的“天上星宿”的奇异处吧。

这次也不例外,毛委员和朱总司令等一出现在会场,会场立马沸腾了,喊叫声、口号声此起彼伏,又有人唱起专为两军会师创作的歌儿——

两大主力军邛崃山脉胜利会合了,

欢迎红四方面军百战百胜英勇兄弟,

团结中国革命的力量哟,坚决争取大胜利;

万余里长征经历八省险阻与山河,

铁的意志血的牺牲换来伟大的会合,

为着奠定中国革命巩固的基础哟,

高举红旗向前进……

一时间,歌声满山飘,笑声也伴着小河“哗哗”流淌的雪水,把欢

乐带向远方。

毛委员站在小台坎上,向众将士挥手。相对从根据地出发前,他似乎更瘦了,头发更长了,但却精神得多了,有种仙风道骨的风范。就在这时,暴雨迎头相袭,豆大的雨点斜砸下来,眼前拉起了一道白花花的雨帘。有人要给毛委员支雨具,被他一下挡开了。他沐浴着瓢泼似的雨水,依然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其他人也静静地鹄立着,像在迎接这场暴风雨的洗礼。

雨来得快,收得也快,雨后青山分外翠绿,给人一种亮堂堂的感觉。突然“呜”的一声,乐亭里十多支军号齐齐吹响了。大家的目光也齐齐向东边豁口林隙中望去,只见几个马头露出去,愈行愈近,愈近愈清晰,毛委员、朱总司令等立即从台阶冲出去,赶来的四方面军领导人张国焘、黄超等也飞身下马,双方扑上前握手、拥抱,很快众多人马裹成一团,毫无顾忌地大声嚷嚷,激情地挥动着手臂,相互拍击着臂膊。至于说的什么,嚷的什么,只有天知道。

这种热烈的场景,一辈子难遇上几次。

有意味的是,两路人马对比十分鲜明。中央红军都穿着浅灰色衣服,旧得发白,有的还补丁叠补丁,戴圆顶帽,显得有些邋遢;四方面军则穿深灰色军装,大多有八成新,且都戴八角帽。穿戴如此,人亦如此,中央红军的人大多面黄肌瘦,红四方面军的人刚要丰润得多,就连主要领导人也不例外,张国焘墩实肥胖,满面红光,和毛委员站在一起,便有了相声的效果: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更深层次的比较在人马实力,中央红军号称三万,四方面军号称十万。不忌讳地说,确实都有些虚张声势,私下估算,中央红军不足两万人,四方面则不少于七八万人,确实是一种悬殊。

这种悬殊会不会成为一种裂缝呢?

果不其然,双方领导人在两河口镇开了三天会,不祥的端倪露出来了,会前会后,那种谈笑风生、春风暖暖的气氛不见了,取代的是一张张紧绷着的脸,严肃得有些可怕。秋水凭经验猜测,会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争执。

两军好不容易合流,会有什么争执?

这事儿直接影响了秋水。领导们开会时,他和张国焘的警卫员小黄在外面聊开了。小黄负过伤,未痊愈,有个铜钱大的创口,红肿化脓,秋水便提出让自己珍藏的一点藏红花换他一顶八角帽,小黄正求之不得,立马换了。可是,当秋水戴着这顶八角帽显摆时,首长看到了,脸一下沉下来,厉声问:哪来的?秋水回答他:我用藏药和张副主席的警卫员小黄换的?首长一字一顿:你在哪儿换的,就给我送回哪儿去!秋水一下愣了,不就是顶帽子吗?值得大动干戈?首长火窜上来:去,立即去!秋水转身,听到首长余怒未消,仍在自言自语:不就是多了几顶帽子吗?能待价而沽?能凌驾于中央之上?

秋水后来才听人说,张国焘自峙人强马壮,和中央讨价还价。一是不想北上,坚持要留在川康一带;二是伸手向中央要权,想指挥整个红军。结果,生出了很多是是非非。

柯复古在床上躺了三四天,吃过几副发汗的土药,慢慢就好了。又将养几天,体力也慢慢恢复过来了。

两人再次陷入了前行的方向之争。

翻越两座大雪山,让柯复古吃尽了苦头,也让他对雪山有了一种深深的畏惧感,故而,他向秋水提出了东进之说,也就是循两河口至汶川、茂县、都江堰的路线,抵成都平原,然后再从成都去贵州或其他地方。这条东进的路线虽然绕了一些弯子,但没有雪山之阻,且海拔越来越低,相对红军的原路线来说,要好走得多。

秋水不干:“刚动身的时候,我给你说什么来着?一切听我指挥!红口白牙来着,想反悔?没门!”

柯复古:“这不是情况有变吗,你看我这身体,还能爬雪山?再爬的话,不把这条老命赔上才见鬼呢!你就不能迁就我一下?”

秋水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心有点软,话缓下来,主意却不变:“只剩最后一座雪山了,而且比前面几座都矮,稍微挺一挺就过去了。”

柯复古:“即使过去了,前面仍是蛮夷之……不,不,是不毛之地,不死也要脱层皮。为什么放着通天大道不走,非得钻……羊角尖?”

柯复古算是中国通了,但他依然以西方式的思维来理解中国话,尤其是一些成语和俚语,你说钻“牛角尖”,他理解了,是认死理的意思,可是,“羊角尖”不比“牛角尖”更尖么?所以,他就干脆钻“羊角尖”了。

秋水想笑,强忍住了:“我就是想钻牛角……不,钻羊角尖,怎么着?”

柯复古拿他不能怎么着,但十分生气:“秋水,你不是好人!”

秋水逗他:“我说我是好人了吗?”

柯复古瞪着他,“呼呼”直喘息,半晌,咬着牙:“你说怎么办?”

秋水装傻:“什么怎么办?”

柯复古:“往东还是往西?”

秋水脸一拉:“还要问么?”

柯复古气结:“你……”

秋水心眼一转,继续和他兜圈子:“哦,我知道了,你为什么执意要往东边走?”

柯复古果然被他兜进去了:“为什么?”

秋水指着他:“你想当那个犹……犹什么?”

在从贵州转道云南途中,部队抓到了滇军一个保安团团长。首长想了解云南敌军的布防情况,叫人押来审讯。结果,还没等首长开口,那家伙便来了竹筒倒豆子,不单把他负责的禄劝、武定的布防情况说了个清清楚楚,就连毗邻的元谋、龙街的布防情况也饶舌了一通。这很让首长有些瞧不起:你种软骨头,不当叛徒才怪呢!当时,柯复古正在帮首长身边翻译地图,免不得示好:对,对,是犹大,绝对的犹大!首长不知道犹大是什么,存了好奇:什么是犹大?柯复古便按《新·旧约书》里的故事解释了一通,总算知道了犹大是西方叛徒的代名词。这时,秋水便故意把他拎了出来,找柯复古的不愉快。

柯复古上当,指着自己的鼻子:“你说我犹大?”

秋水很认真的样子:“对呀。”

柯复古瞪着眼,一副要拼命的样子:“秋水,你给我说明白!非给我说明白不可!”

秋水不急:“那你为什么非要走东边?东去是成都,是四川军阀的老巢,是国民党重兵集结的地方,你是不是向他们告上一密,赚那一百块大洋?”

国民党抓捕红军将士,的确是明码标价,悬赏布告贴得到处都是,凡红军活动或经过的地方,几乎无一遗漏。悬赏价格最高者如毛委员、朱总司令,价格达成了五十万大洋,余下要员和重要将领,则三十万、二十万、十万不等,师长也在一万大洋之数,依次递减,像秋水这样的连长,减到了一百大洋之数。然而,即使如此,也是一笔巨额重金,若买牛可买二十头,买猪可买五十条,买米则可买八百斗,足够一个小户之家生活三五年之用。

柯复古气得跳起来:“秋水,你无耻,我是哪种人么?要是哪种人,早他妈犹大了,还由你……”

他气得说不出话了。

秋水给他找理由:“你是担心回不去呀。”

柯复古咬牙切齿:“好,我就不和你一起走了,你过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

他一急,也就不管用词的顺序了。

秋水开心得不得了:“好!好!”

他琢磨,柯复古还没有那种勇气,要不了多久又会来找他,和他妥协。

事实果然。

傅建文,湖南宁乡人,1964年8月出生,1981年10月入伍,曾就读于解放军重庆通信学院、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合办的研究生班。专业作家,全军艺术系列高级职称评委,国家特殊津贴专家。

入伍后即开始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小提壶》《长城谣》《长征谣》,中篇小说集《窑神》,短篇小说集《不再寂寞的眼泪》,报告文学集《1998  荆江不分洪》,长篇纪实文学《大倒戈》《血染的神话》《太行雄师》《邓小平与李明瑞》等,担任电影《南方大冰雪》《浪花岛之恋》《青铜魅影》《四羊方尊传奇》及中长篇电视剧《窑神》《羊城风暴》《刘伯承元帅》编剧,多次获国家图书奖、全国电视剧飞天奖、全军电视金星奖、优秀编剧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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