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摘自《历史揭密:蓝衣社》 作者:丁三 出版社:语文出版社
1934年2月19日,在南昌乐群电影院前,五万名官吏、保甲长、各界民众被召集起来,聆听蒋介石的训话。这一天,南昌下着濛濛细雨,但按照宪兵和警察的要求,他们没有使用任何雨具。
当蒋介石踏上一处临时搭就的演讲台时,几万人齐齐肃立。在林立的麦克风前,蒋介石的表情还是那么矜持、那样冷漠。但,当他的目光缓缓扫视统治下的官吏、城市和无数青天白日旗时,仍然有一些人觉察到,他的眼睛深处有一种特殊的狂热。
他也站在南昌的雨里,似乎打算一直这么站下去。当一双双眼睛表现出驯服、恭谨和诚惶诚恐后,他终于开口了。他开始发表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演讲,《新生活运动之要义》。
他首先表达了自己对“新江西模式”的期许。他说,“我们江西无论在哪一方面,无论什么事情,统统要做各省的模范,为全国所效法”;他说,“要以我们一省的新风气、新事业,来风动各省……跟着我们共同一致的来建设我们的新国家”。他并且强调,只有以“昨死今生”的精神,做除旧布新的工作,“才可以……完成民族复兴的使命”。
除什么旧?布什么新?他不肯明说。恰恰相反,他绕了一个大圈子,谈起了自己的所见所闻:不久前,在福建建瓯,他看到一个小学生在街头吸烟,“虽穿了很好的衣服,还是一点教育也没有”;几天前,在南昌街头,他又目睹了同样的一幕。他说,“这样还了得吗?他做学生的时候就要吸纸烟,再长大不会吸鸦片烟吗”?
学生如此,普通民众就更不必说了。他们肮脏、杂乱、毫无公德意识,“随地吐痰、撒尿,到处脏得不堪,床下门角,这些地方永远不洒扫”;他们自私、苟且、没有丝毫羞耻心,“所以社会弄到这种黑暗、纷乱、暮气沉沉,充满了乌烟瘴气”。蒋介石断言,“简直只有最野蛮的民族才如此”……
然后,他谈到了德国。
他说,签订《凡尔赛和约》后,德国积贫积弱,“一动也不许动”;但几年后,“居然就能够复兴起来,和世界上最强的国家并驾齐驱”。他说,无论人口、土地还是军备,德国都不能和中国相提并论,“人家刚刚战败,过几年就可以不付赔款,要赖债就赖了,而我们几十年或百多年的赔款,到现在还是每年要照付”,这是为什么呢?
蒋介石认为,这与他自己的无能、国民党政权的颟顸腐败无关,一切症结都在中国民众身上。他谈到,德国人的智识道德,与英法各国差不多,“或许比人家还要好些”,所以让列强肃然敬畏;他认为,“他们无论起居食息,一言一动,统统有规律,合乎做人的道理……他们一般国民,没有一个不尊重社会的秩序,严守团体的纪律”,所以谁拿它都没办法。他似乎发现了政治的真理:“要复兴一个国家和民族,不是用武力所能成功的……完全在乎一般国民有高尚的智识道德”。
那么,什么是智识道德呢?他又谈起了日本的例子。他说,日本举国上下,“无论什么人早晚一定洗冷水脸”;“日本人除洗冷水脸之外,还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天都吃冷饭”。他由此断言,要提高中国人的智识道德,必须从衣食住行着手,“一个人或一个国民的精神、思想、智识、道德,统统从基本生活的样法表现出来”。他甚至认为,“外国人无论吃饭、穿衣、住房子、走路,和一切的行动,统统合乎现代国民的要求,表现爱国家和忠于民族的精神……统统合乎礼义廉耻”……在蒋介石看来,洗冷水脸、吃冷饭,很有礼义廉耻。而更有礼义廉耻的,则是半军事化生活。他谈到,“这些生活习惯是什么?这就是最基本的军事训练与军事行动。他们从小在家庭里就养成这种刻苦耐劳的习惯……一切生活早已军事化了”;他谈到,“全国国民的生活军事化……就是要整齐、清洁、简单、朴素,也必须如此,才能合乎礼义廉耻”……
作为修身之本的礼义廉耻,就这么与军事化生活、与半法西斯化的社会牵扯在一起了。又何止于此?谈到礼义廉耻时,蒋介石激动了。他说,除了让中国人过上这种礼义廉耻、“合乎现代生存”的生活,“再没有旁的根本方法”;他说,所有这一切,“乃一种至高无上的救国复兴的根本事业”……
他已经讲了一个多小时了。五万人一动不动,任由他训斥着自己的阴暗、堕落、毫无德性。在无穷无尽地羞辱亿兆中国人、无止无休地表达自己对纳粹德国、对军国化日本的艳羡后,他渐渐获得了一种“吾曹不出如苍生何”的自信。他顾盼自雄、目光空茫而复杂;他感受到了自己的纯粹、高大和伟岸,仿佛他来到这个世间,就是为了拯救这群迷途的羔羊。他开始直抒胸臆了,他说,“我讲到这里,可以告诉大家,我现在所提倡的新生活运动是什么?简单地讲,就是使全国国民的生活能够彻底军事化”;他说,“就是要养成勇敢迅速、励苦耐劳,尤其是共同一致的习性和本能,能随时为国牺牲……随时可以与敌人拼命的国民”……
他为此宣布,从南昌开始,他将缔造一个新中国。他言语铿锵地宣称:“使南昌改造成为一个新社会……而将我们的新生活运动,逐渐推广至各省各县!”
作为蒋介石生平最重要的政治手笔,“新生活运动”后来被众说纷纭。易劳逸教授谈到,“在新生活运动中,蓝衣社担当了领导者的角色……许多基督教青年会的秘书相信,新生活运动是一场真正的蓝衣社运动,其目的在重组国家,使国家处在法西斯主义的支配下”;英国记者弗雷达?阿特丽则认为,“它是一场半孔夫子、半基督教青年会的运动。它立场保守,旨在通过统治者的训示督导,使中国的疾病得以治疗……在普通民众的生活习惯上,它取得了些许进步,比如不再随地吐痰、用牙刷、扣上衣服的扣子等。但面对民众的深重苦难、剧烈的社会变革,它如同救世军在欧洲的贫民窟里唱歌以治疗工业主义的弊病那样,注定了于事无补”。最后,美国学者小詹姆斯?汤森却概括说,“(它是)儒家、法西斯、日本和基督教元素的混合体”……
那么,究竟哪一种说法更接近它的本来面目呢?
这就不能不谈到运动的来源。1933年12月24日,在南昌中山路149号,蓝衣社发起了公开的“中国文化学会”;一名发起人后来回顾,“成立时有委员十五人,为高传珠、刘健群、贺衷寒、邓文仪、孙伯謇、张彝鼎、吴寿朋、康泽……皆为力行社社员”(邓元忠,《张彝鼎访问》)。几天后,张彝鼎偶然谈起,“(南昌)环境卫生太脏,应以清洁改善之;社会秩序太乱,应以规则纠正之”……
这个无足轻重的提议,被吴寿朋笑称为“新生活运动”。但进入蒋介石的视野后,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一天,他以邓文仪为召集人,以文化学会的四名委员,张彝鼎、李焕之、萧纯锦和蒋志澄为起草者,拟定《新生活运动纲要》。邓文仪后来回忆,“包括各种改良的意见……原来起草有96条”。这份纲要,在移风易俗、“教民明礼知耻”的口号下,旨在推动社会的军事化、半法西斯化;它分为两个阶段,“初步为生活规律与清洁运动……执行六个月后,转入第二期,生活之军事化、生产化、艺术化”。它大致勾勒了新生活运动的未来走向。但对此,蒋介石并不满意,“认为其中并未把握中心思想”。他将修改、润色的任务,交给了政学系首脑、时为南昌行营秘书长的杨永泰。
作为深谙蒋介石内心的老牌官僚,杨永泰提出“礼义廉耻”四字方针,为运动戴上了儒家的帽子。他说,礼是规规矩矩的态度、义是正正当当的行为、廉是清清白白的辨别、耻是切切实实的觉悟;他并且强调,“礼义廉耻……应表现在衣食住行”。它极符合蒋介石的胃口。这么一来,蓝衣社的方案,变成一个半儒家半法西斯化的混合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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