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行船半条命”,潭门渔民世代相传这句话。海上的风浪、暗礁、海盗和冲突,对于绝大多数人只是新闻,对他们却是生活的一部分
“更路簿”,是潭门渔民对手抄航海图的称呼,上面记载着通往南海途中的水流、风向和暗沙。每一代潭门人都会在“更路簿”上添加对南海的每一点新的探索。而在中国与东南邻国们的南海争端史中,潭门渔民的故事就像是官方叙事以外的“更路簿”。
2012年5月2日清晨,海南琼海,潭门镇渔港。光着膀子的渔民在船上忙碌,戴着斗笠的女人们在贩卖渔,趿拉着拖鞋的年轻人们无所事事。“琼海03026”船长陈则波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一点不像那个刚刚引发了中国菲律宾“两国史上最严重南海对峙”的人。
4月10日,在渔港以南500海里的黄岩岛海域,菲律宾军舰截住了“琼海03026”,中国渔政和海监船只在接到渔船呼救后赶到。当天晚上,菲律宾宣称“黄岩岛为菲律宾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争端仍在持续发酵,但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对峙离陈则波太远。对于被搜缴过渔货、蹲过菲律宾的监狱、在武装袭击中失去过一个侄子的陈则波来说,4月10日的对峙甚至算不上一次历险。
在黄岩岛捕鱼的中国渔船几乎都来自潭门镇,而几十年来争端对峙不断的南海正是潭门渔民赖以为生的地方。农业部南海区渔政局不完全统计,1989年至2010年,周边国家在南沙海域袭击、抢劫、抓扣、枪杀我渔船渔民事件达380多宗,涉及渔船750多艘、渔民11300人。其中,25名渔民被打死或失踪,24名渔民被打伤,800多名渔民被抓扣判刑。数据中的每一类,都可以在潭门找到亲历者,这些统计上的单调数字,恰是潭门渔民的历史和现实。
“自古行船半条命”,对好奇的外地人,像陈则波一样的潭门渔民都会拿着“更路簿”这样简单的回答。“更路簿”,是渔民们对世代相传的手抄航海图的称呼,上面记载着通往南海途中的水流、风向和暗沙。每一代潭门人都会在“更路簿”上添加对南海的每一点新的探索。而在中国与东南邻国们的南海争端史中,潭门渔民的故事就像是官方叙事以外的“更路簿”。
渔船与军舰
“琼海03026”的船长陈则波不是第一次被菲律宾的军舰找麻烦。所以,当4月10日上午,菲律宾的军人登上他的渔船时,他一点也不慌。
“黄岩岛是China的。China。”11点,军人上了陈则波的船,四处拍照,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末了拿出一份文件要陈则波签字。陈则波不会英语,China是他掌握不多的单词之一。他揣摩那是一份“承认非法捕鱼”的文件,拒绝签字,只是重复这句土洋结合的话。菲律宾军人逼着船员脱了上衣,在骄阳下暴晒两个小时后,乘艇离去。
下午5时,隶属国土资源部的“海监75号”、“海监84号”赶到黄岩岛,一个小时后,菲方军舰德尔皮拉尔号赶来。当日晚,菲外交部长罗萨里奥联系中国驻菲大使马克卿称“黄岩岛为菲律宾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11日,在菲律宾外交部发布的声明中,称中国海监船“阻止逮捕涉嫌非法捕鱼的中国渔民”。
中菲在黄岩岛问题上的摩擦史上,这不是第一次,也绝不是最严重的一次。
上世纪90年代初,初上渔船的陈则波头一次看到黄岩岛,一个面积十多平方公里、没有土壤和植被的礁盘。1935年,当时的中国政府以“斯卡巴罗礁”之名,将其归入我国南海诸岛132个岛礁沙滩中。1947年,民国政府将之更名为“民主礁”。1983年,中国政府再次更名为“黄岩岛”,并以“民主礁”为副名。
在陈则波的印象中,黄岩岛逐渐成为危险之地,是在1997年。
这一年,我国重申南海U形领海线及其内之所有岛礁之主权。5月14日,菲律宾海军即在黄岩岛举行两栖登陆演习。
两国的紧张关系投射在黄岩岛上,对潭门镇的渔民来说,此处捕鱼的危险系数陡然上升。
1998年1月11日,在黄岩岛北部打鱼的陈则波和另一艘潭门镇的渔船,共22名船员被抓扣,押至苏比克湾海警站,关到5月6日才被释放。
翌年5月,陈则波再去黄岩岛,渔船遭菲军舰追赶被撞沉,11名船员落水。陈则波与2名同伴被菲方捞起后扣押,至7月份才得以释放。
更危险的海
“在黄岩岛你会坐牢,丢掉渔货,被撞沉船,但在南沙你可能连命都没有!”潭门镇边防派出所一位士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陈则波的侄子陈奕超的经历就是例证。2006年4月27日,陈奕超所在的琼·琼海03012渔船在南沙群岛南方浅滩生产时,遭到一艘武装船只袭击,中国4名渔民被打死,3名渔民受伤,其中两人重伤。
该武装船只无法判断国籍,调查事件未有下文。潭门边防派出所在事后发放《中远海作业渔船民安全生产须知》,要求渔民“增强自我保护意识,提高自我保护、自救、应急能力”。
而菲律宾军方对中方渔民的袭扰,有据可查的可追溯至1989年。
1989年4月13日,琼海00224船在南沙中业岛附近海面捕鱼时,船员黄昌标、郁业友、郁业轩三人被菲律宾驻岛军队抓扣。
更为有名的一次扣押事件发生在1995年3月,共四条渔船在南沙仙娥礁附近被扣。62名船员被关押进巴拉望监狱200平米的牢房内。其后十个月的时间内,菲律宾当局公开开庭二十八次,以“非法入境罪”对船员进行审讯。
在5月底的一次开庭中,渔民马云辉在庭上宣读声明,称自己及61名渔民系在中国领海范围内捕鱼,对菲法官指控提出反驳和抗议。此举令在菲侨胞深深感动,当地华人纷纷捐款,请律师,奔走菲律宾外交部寻找解决办法,还出资7.63万美元担保10名未成年人出狱,接到华侨家中治疗,又捐款5.22万美元给涉案渔民家庭解决生活困难。
中国外交部又一次提出严正交涉,要求菲律宾无条件释放渔民。当年10月1日,在被关押半年多之后,58名渔民被释放,翌年1月25日,4名船长被释放。
菲律宾在渔民心中投下的阴影,在2000年达到顶峰。当年5月26日晚,琼海01068号渔船遭菲律宾海岸警卫队冲锋枪扫射,船长符功武被击穿心脏,当场死亡,其余7名船员被菲军扣押至公主港的巴拉望监狱。
事后,我国外交部表示强烈不满,并提出严正交涉,菲律宾外交部在5月30日表示交还船只和遗体,不对船员提起诉讼,但拒绝进行任何赔偿。
到南沙去
潭门镇共有远海捕鱼船只150艘,从2011年的记录来看,有去南沙捕鱼记录的渔船达五十余艘,与所占比例最高的西沙不相上下。
“因为航程较远,去南沙和黄岩岛,能够拿到政府的南沙专项补贴。”多名船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该专项补贴标准每年不尽相同,以2011年为例,补贴公式如下:凡去过南沙或黄岩岛的渔船,一次性补贴3.5万元,并在此基础上,按照渔船的马力进行82元/千瓦的计趟补贴。
吴多喜2006年在黄岩岛被菲律宾军方没收过11万元渔货后,主跑西沙。但他总会抽空去一趟南沙或者黄岩岛。2011年,他通过南沙专项补贴拿到了5.6万元。
在光景好的时候,这笔钱对船主而言不算大事,但在成本飞涨的现在,却是船老板们平衡收支的重要稻草。
“1995年的时候,龙虾150元一斤,柴油3000元一吨,工仔和老板对半分账;现在柴油涨到了9000多一吨,龙虾的价格反而跌了,工仔还要分到六成。”琼海03099的船主赵绪贤对这笔账的计算结果是,“没有这些补贴,80%的船都要亏本。”
卢家骏已经当了27年的船长。在他的印象中,渔船在南海的航行路径,既掌握在他的手里,也掌握在政府的手里。
1985年3月,国务院发出《关于放宽政策,加速发展水产业的指示》,允许“国营、集体、个人一起上”,并提出“组织有条件的渔船向外海发展远洋渔业”。这是一个开始。在此之前,在“生产队”的经济模式下,南海很少看到中国的渔船。
时年24岁的卢家骏贷款花1.5万元买了第一条属于自己的船,1986年,卢家骏抱着“船少鱼多”的想法,成了镇上最多跑南沙的船主。“那里有海参、海蚌,我们晒干了带回来卖。”
在南沙,卢家骏发现不少菲律宾的小渔船游弋其间。在1988年以前,中国大陆实际上并没有有效控制南沙群岛的任何一个岛屿、珊瑚礁或沙洲。
但接下来更多的渔船涌向南海。一同驶向南海的还有军舰。1988年1月31日,中国军队6名官兵驾驶小艇登上永暑礁。在随后3月爆发的赤瓜礁海战中,中国战胜越南,占领了南沙群岛的永暑礁、华阳礁、东门礁、南熏礁、渚碧礁、赤瓜礁共6个岛礁,确立了中国大陆对南沙群岛的实际控制。
至上世纪80年代末,潭门镇远海渔船接近50艘,党和政府“向外海发展远洋渔业”的目标一步步成为现实。处于台湾控制下的东沙也出现在了潭门镇渔船的航海图上。
南沙和黄岩岛的多处节点,亦有国家政策的影子。众多渔民告诉记者,从2005年至今,南沙和黄岩岛有缓和趋势,据查证,自1989年至2006年,有15起与潭门镇有关的南海争端,而2006年至2011年,则无一起。
此处的背景是:2005年3月,中国、菲律宾和越南三国石油公司在马尼拉签署了《在南中国海协议区三方联合海洋地质工作协议》,表达了各方联合考察南海协议区内石油资源储量的意愿。这标志着“搁置争议,共同开发”进入实践阶段。
而2012年4月10日菲方的扣押行为,放在过去二十多年当中,并不激烈,之所以演变“两国历史上最严重对抗”,与菲律宾2011年通过“领海基线法”将南沙部分岛礁和黄岩岛划入菲领土有关。
而自2011年,中国开始警告菲律宾和越南不要在南海问题上玩火,玩火者必将自焚。2012年3月初,在人大会议上,中国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也强调,解放军需要为“打一场信息化条件下的局部战争”做好更充分准备。
“祖宗海”
在潭门,几乎找不到谈起“南沙”、“黄岩岛”时会激动的人。他们谈自己身边的人被抢、被抓、被杀,通常表情平静。
当南方周末记者的问题里含有“主权”、“国家”这样的大词时,不少渔民会挪一挪身子,显得不太自然。他们只有在新闻里,才偶尔会看到出海打鱼会和这些词语联系在一起。虽然在事实上,他们去南沙捕鱼,或者被捕,都会成为国家之间宣示主权的一种象征。
潭门镇边防派出所的一位领导谈到渔民们时肃然起敬,“要感谢这些渔民,不是他们在黄岩岛、南沙打鱼,谁证明那些地方是我们的?”
当被问到出海的危险,卢家骏说,“对渔民来说,抓扣也是小事,关键是你避不了。”
另一名船长吴多喜则说,“我怕什么,他要渔货我就给他咯;他要关我就把我关起来咯,他总要把我放掉的吧?”
在潭门镇,一年出四次海即算勤快人。再勤快一点的,会在远洋出海的间隙去近海打打短工。但绝大多数的年轻人,不出海便什么也不做。潭门镇的生活就好像洋流和季风一样循环往复。
“你看看这个镇子,有超过三层楼的楼房没有?”卢家骏问南方周末记者。镇里的楼房大多低矮而简陋,样式古板,有的还没有自家的船那么高。他又指着门口,那里有全镇唯一的赌场,一张大赌桌坐满了人。
“跑船的人没有发财的,赚一千能花一万,都没存下来。”船工向老板提前支下一趟出海的工钱,是再常有不过的事情。镇里人管南海叫祖宗海,这就是他们的存折。
卢家骏现在51岁,当年和他一起买船的另外两个人中,潘学朝成了万元户,上了《海南日报》,符书仁则欠了一屁股债。卢家骏比他们都强的地方在于他平平安安活到了51岁,而另外那两个人都已去世近十年。
他给大儿子开了一家工艺品店,给小儿子开了一家网吧,不打算让儿子们子承父业。“我开了二十多年的船,能活到现在,算运气了。”(曾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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