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温泉村老年医院大门进去,右侧遗存着几处倚靠显龙山的建筑与碑塔,与纪念辛亥革命时期的滦州起义有关。顺着山势往上爬,顶部有一处“水流云在”的摩崖石刻,为英敛之(《大公报》及辅仁大学创办者)所留。再往西有一个小房子,基座便是日军胄乃城中一碉堡的遗存。现在温泉村里知道胄乃城的人不多,少数年届八旬的老人说起这座“三角城”仍记忆犹新。
日军强制村民修建城墙
1941年底,日军开始在显龙山上修筑碉堡和城墙,欲与山下原有的据点联成一体。人力强制摊派到周边的44个村子,闫志刚的父亲当时因做买卖抽不开身,11岁的他就顶替父亲出工。各村每天出二十到三十个人力,监工一大早点完名后,人们就分头去干活。闫志刚的任务是随大人去西山拉灰。由于筑城墙要用到大量石头,崩石头和搬运石头的人占了大多数,还有一部分负责将运来的灰和石头砌成结实的墙。
日军的修城虽然工程浩大,但基本是桩“无本买卖”。现年80岁的闫志刚回忆,当时除了人力是强行摊派的,所用的砖瓦、石料、木材绝大多数是强行拆除附近各村闲置的庙宇和公产房屋所得。北边的辛庄村有座名为“玄同道院”的古代宅院,据传为明崇祯年间大太监高时明修建的家庙,院内的一座主要的三层碉楼式建筑因墙体石材为青紫色,被当地老百姓俗称“黑楼”。日军为掠取砖石,将其全部拆毁。遭遇同样命运的还有中法大学在温泉村一带遗留的附设学校、疗养院、苗圃房舍等场所。
“村民每天从一大早干到太阳落山,从各处拆来的砖石也是由人力一块块先运到山下再背上山”。在这种非常大的劳动强度下,闫志刚说常有人偷懒或逃跑。可一旦被监工发现,代价就是惨重的。年幼的他本来干活就不如成人,但当看到有人因怠工被罚举着大石头站在原地挨鞭子时,他只好咬着牙拼命干。据《杨家庄村简史》记载,三角城开工不久,一个刚到工地的劳工因看不懂炮楼图样,嘀咕了一句,监工听见后用铁锹狠狠地朝那人腿上砍去,劳工当场鲜血直流,但很快又被拉进破庙用棍棒毒打一顿。
建成山寨版小紫禁城
工程约持续了10个月时间。建成后的三角城给闫志刚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显龙山顶四方形的岗楼,日本人特意挂了一块匾额,题名“胄乃城”。“石墙高达3米多,以中山岗楼为顶点,沿着山势向东北和西北向延伸,两道石墙最后与山下一道东西向的大墙相接,构成一个大三角形。因此人们都叫它‘三角城’。”在三角城的另两个角及城墙中段还建有小型岗楼,北边城墙最宽,设有垛口,上面可以走人。东西的两道墙虽然墙体普通,但各开一大门,成为当时连接北京城区和西山要道中的两道关卡。三角城内路北就是日军原有的据点,“日军一个小队驻在温泉中学里,院落外面还修有护城河,再外圈驻的是警备队日伪警察”,它给闫志刚的印象就是一个山寨版的小紫禁城。
此前日军已在温泉村设有据点,为何又建这个大型的胄乃城?海淀区党史区志办王宋文说,抗战打响后,在北平西郊、尤其是山后(妙峰山以西)地区活跃着多支抗日游击队。“随着平西抗日根据地日益壮大,八路军的游击队、武工队在‘前山’(妙峰山以东)一带和相邻的平原地区活动频繁,温泉据点的日伪军感到八路军游击队的威胁日益严重。修建三角城是为了防备抗日游击队的袭击,并通过切断交通的方式阻断八路军与当地人联系。”
日伪当局为确保三角城据点的安全,破例将温泉附近分属3个行政区域的44个村(一说48个村)实行“联防”。王宋文介绍,“当地村民进出三角城东、西城门,都要出示温泉联保处统一发放的‘良民证’,并对过往物资进行严格攀查”。后来,日伪军以检查是否通共和藏匿军需物资为由,时常对村民勒索。闫志刚记得,村里谁家要拉新摘的果子,在城门跟前先得给把门的半口袋,不然就被没收了。
当时日军不光在城内岗楼上放哨,还要求各村老百姓在村口放哨,不管有无危险情况,每天必须4次用投递纸条方式报告岗情。“有一次我值勤时没在意,把几个纸条提前递了,吃了一通耳光,日军见我是小孩才放了。要是大人敢这样‘戏弄’他们,后果可能是枪毙!”闫志刚说。
三角城外成日军刑场
毙人的地方在“三角城”外面东南的一片洼地。那里曾是储冰的冰窖,日伪时期成了日伪军杀人的刑场,村人称它为“万人坑”。闫志刚有次上小学经过万人坑一带,看见一只狗在一个几尺见方的坑边啃东西,凑近一看发现是被毙的死尸。这一幕直到现在提起都让他毛骨悚然。“当时的生杀大权在联保处,说你是坏人就是坏人。如果不是八路军或共产党干部,一般都有回旋余地。但如果三天内不向联保处交钱赎人,就要被拉出去毙了。”
王宋文曾大量翻阅当地村史和走访村中老人,他了解到,当时被日军残害的党员干部和抗日人士不在少数,“有的手段残忍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其中《温泉村史》记载,日军有次外出“扫荡”时在草场村抓到一位姓何的老人,是抗日军人家属。日军把何大爷抓进据点,严刑拷打,把老人的手指用铁丝拧在一起,再用烧红的铁条插进手指缝里转着烙……,老人受尽折磨后被杀害。
又有一次,日伪军抓了两个人,被押到“三角城”据点,说他们是八路军的侦查人员。后来拉到“万人坑”杀害,其中一个被害者夜里苏醒过来,自己挣扎着爬到三四里外的白家疃村西头老爷庙,不幸又被日本特务发现后杀害。
温泉村的老人们还记得有一个叫李淑琴的八路军女干部,从西山抗日根据地过来到山后一带农村开展工作时,不幸被日本特务抓捕。特务们把她抓进三角城,绑在据点内的一棵死杨树上,酷刑加利诱,想让她说出抗日游击队和抗日政府的活动情况。李淑琴坚贞不屈,大骂日本强盗。有农民还记得当时在夜间听到她被拷打时的惨叫声。她还曾连续几天不吃不喝,进行绝食斗争。后来,李淑琴在当地老乡的帮助下,偷出日本兵的一支手枪,骑着敌人的自行车逃出了据点。
解放后,村里人在“万人坑”那里种果树翻地时,曾多次发现人的遗骨。如今,三角城遗留的痕迹越来越少,关于它的往事也逐渐淡出温泉村人的视线。但如同王宋文所说,“三角城中日伪军的罪行,就在那些遗骨的被发现中难以抹灭”。
■ 溯源
胄乃城 位于海淀区西北部的温泉村,位于京师、宛平、昌平3地的交界处,属于北京城区通往西山以外地区的咽喉部位。1937年10月,日军进占温泉村并在此设立军事据点。1938年起中共领导的抗日武装力量在平西根据地日渐活跃,日军为了加强防御,切断由西山通往北平城里的秘密交通线,1941年底依托温泉显龙山的地势修建一座呈三角形的胄乃城,当地人多称“三角城”。日本投降后,胄乃城被国民党军队占据,继续用来对抗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解放后,城墙陆续被拆除,如今仅存山顶碉堡基座和小段残墙。
本版采写/本报记者 马青春 本版摄影/本报记者 李飞
“胄乃城”含义有待研究
■ 研究者说
●王宋文,海淀区党史区志办公室原副主任
日本人取的“胄乃城”名字听起来很怪,因为“胄乃”在汉语里并不是一个有固定意义的词。我曾为此请教过懂日文的朋友,据说日文里有“胄乃”一词,意思是“长子”或“第一继承人”。
所谓“胄乃城”,是不是就是“第一城”的意思?不过按当时日本人在中国命名的惯例,一般还应该有明确的中文意思。“胄乃城”的准确含义,有待进一步研究确认。对当地人来说,“三角城”的名字更加形象、好记。现在到温泉村里打听这段特殊历史,说起“胄乃城”知道的人非常少,要是问“三角城”倒有一些人听说过。
听村里老人回忆,“胄乃城”建成时,日军还召开庆祝会,特意从城里请来戏班子搭台唱戏。但附近老百姓都不去看戏,戏台下冷冷清清,弄得日本人下不了台。
日军暴行在郊区更严重
●卞修跃,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员
日军过去在北京对平民的暴行,往往城区较轻,郊区县更严重。如果放在整个华北地区,或和江浙等地相比,相对要轻微一些,形式上大规模的残杀较少(零星的残杀从来没有间断),更多的是像温泉村三角城这样的侵占财物和苦力劳役性质。因为在城区,一般不会明目张胆地残杀(南京的情况有些特殊),在暴行的特点上会隐蔽一些,比如北京的细菌实验。除此以外,日本人当年在长辛店利用战俘和老百姓进行狼狗的活人训练,在残忍程度上已很典型。
在城墙根进行秘密活动
■ 村民记忆
●闫志刚,80岁,温泉村村民
三角城截断了村里的交通要道,也就切断了京西和城区的重要通道。如果不拉车,也可以绕着三角城走,但泥塘路既窄又泥,很不好走。晚上,三角城的城门后,山上岗楼里的哨兵也没有放松警惕。有一次晚间,我和父亲拉着一个驮东西的牲口,只好绕着城走。路难走发出一些声音,被哨兵听到了,问我们是干什么的,逮过去后没发现有大问题,最后就给了我们几个耳刮子。三角城虽然给游击队的活动造成极大不便,但也没有堵死,所以秘密活动一般是擦着它的墙根进行。
我不知道怎么欠了它的,城墙的两次修建都有我的份。三角城山上的炮楼在日本投降前后,曾被八路军和老百姓烧了,城墙也被毁坏了。第一次日本人修墙时陪着大人出苦力,后来被国民党军队占据后修复城墙又不放过我,又参与了第二次垒墙。
三角城周边曾禁种庄稼
●腾志清,85岁,温泉村村民
在修建三角城时,因为干的活基本是和石头打交道,经常会碰到铤而走险的情况。劳工们在山坡上施工,经常有石头砖块滚下来砸伤人。工人中也有摔下来受伤,甚至摔死的。对于施工中摔伤摔死的,日本人从来不闻不问,而因此缺额的劳工第二天必须由少人的村子如数补上。当新据点要完工时,日本人下令禁止在据点周围种庄稼,当时已是初秋,玉米高粱即将成熟,老百姓忍痛将庄稼割倒,只收了点儿秸秆。此后几年,据点附近的地就一直荒着。
解放以后,村里人觉得三角城筑墙的石头既离家近,块儿又大,于是平日里盖房或者垒个猪圈之类的,这家用车推一点,那家过去挑一担,慢慢地就被拆掉了。三角城虽然规模不小,但也在村里人“蚂蚁搬家”的势头面前逐渐蔫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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