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曾经与很多著名的共产党人有过交往,有的还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其中有一位共产党高级将领,和张学良同为辽宁海城老乡,在东北军时曾任张学良的副官。他就是1955年授衔的开国上将,曾担任过国家铁道部部长、解放军铁道兵司令员、全国政协原副主席的吕正操将军。
民族大义,出于共同秉性
吕正操的老家在辽宁海城唐王山后村,南满铁路正从村子旁边穿过。那时,猩红的太阳旗,凶恶的铁路巡警和吐着长舌的狼狗,使中国人不敢贸然靠近。山后村乡亲到村西头种地不得不经过铁路,时常遭受日本人的辱骂和毒打。吕正操的祖父和大伯父都是由于过铁路而被日本警察砍伤的。吕正操少年时代就懂得了什么叫国耻家恨。
1922年春,17岁的吕正操听一个远亲说,张大帅的儿子张学良有现代思想,他的卫队旅是新式军队,很看重年轻人。他怀着当兵扛枪,有一天能打日本鬼子的强烈愿望,在那位远亲的引荐下参加了东北军,在张学良卫队旅一团三营九连当兵。
不久,卫队旅的旅部招考文书,因部队中绝大多数人是文盲,上过小学的吕正操被考官选中了,调到旅部副官处当文书,有了和张学良直接接触的机会。吕正操举止稳重,谈吐得体,字也工整漂亮,深得张学良的赏识。次年冬,张学良推荐吕正操报考讲武堂,考取了第五期。吕正操的数学、几何、化学、英语等基础,就是在讲武堂学习时打下的。
讲武堂是东北军的最高学府。张作霖开办讲武堂第一期时,张学良和东北军一些高级军官子弟是学员。张作霖责令教官从严管教,把少帅当一个普通学员。张学良不负其父的期望,学习刻苦,守纪自律,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吕正操与张学良同样受训于讲武堂,虽然有时间的前后,按现在的说法,也算是“校友”了。
从第四期起,张学良兼任讲武堂监督,就是校长。因此,吕正操与张学良又有了师生的情份。当时张学良踌躇满志,他重视讲武堂,就是期望培养一批新型的军事人才,成为日后辅佐他的左膀右臂。而吕正操这个小同乡,是他十分器重的年轻军官。
第二次直奉战争,吕正操随张学良入关作战。1925年10月,吕正操从讲武堂毕业时,对于奉军内部派系争斗感到失望。分配吕正操任新兵营长,吕正操不愿意干,干脆离队回家了。12月,张学良在锦州成立三、四方面军司令部,派专人找吕正操回去,担任少校副官,跟随张学良左右。后来,吕正操担任过秘书、参谋处长、团长等职。
张学良本来打算委派吕正操当师长,受到妒忌他的人反对。后来,吕正操被送到南京陆军大学高级班学习。在南京,一个国民党特务骂吕正操等东北军学生是“亡省奴”,吕正操拍案而起,痛打了他一顿。国民党的报纸登出消息,大标题是:《东北军军阀吕正操行凶打人》。张学良得知后,急电何应钦,调吕正操回部队。
1936年10月,张学良又调吕正操到张公馆临时服务,担任内勤副官,住在东楼。此时的张学良代蒋介石受过,顶着“不抵抗将军”的恶名,被爱国学生和社会舆论所指责,内心十分痛苦。东北军官兵强烈要求“打回老家去”,不愿意再为蒋介石的“剿共”卖命。张学良曾含泪对部属说:“我一定带领大家走上抗日道路,披甲还乡!”
10月22日,蒋介石亲自到西安督战“剿匪”,张学良恳求停止内战,团结抗日。蒋介石却对他大加训斥。12月4日,蒋介石率军政高官再次来到西安临潼作军事部署。张学良再次恳求蒋介石不打内战,蒋介石仍不加理睬。张学良请杨虎城去劝蒋介石,还是毫无结果。张学良由“拥蒋抗日”,转为“逼蒋抗日”。
12月12日,张学良与杨虎城发动“兵谏”,扣押蒋介石,通电全国,提出停止内战等主张。这就是著名的双十二事变,即西安事变。
应张、杨邀请,周恩来率中共代表团赶赴西安,表达了和平解决事变的愿望。和谈期间,吕正操住在中共代表团楼下,负责接待和警卫。显然,张学良对吕正操是很信任的。西安事变最终和平解决,蒋介石接受了全国人民的抗日要求,此后国共第二次合作得以实现,全民族的抗日局面逐步形成。
1936年12月25日,西安事变发生两个星期之后,平时很少穿军装的张学良一身戎装,来到吕正操等副官和卫士的住处,把大家召集起来,告别说:他即将伴送蒋介石回南京。张学良的决定,令吕正操和大家感到很惊讶,劝他不要去。他坚决不听,还说三日内准回。吕正操认为蒋介石决不会放他回来,便说:“少帅,要是你三日内不回来,我就回部队去。”
当周恩来听说张学良亲自送蒋介石回南京,忙赶到机场,飞机已经起飞了。果然,蒋介石到南京后背信弃义,张学良一去不返,在南京成为阶下囚。后来东北军群龙无首,有一部分被蒋介石分化了。1937年5月,吕正操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根据中共北方局的指示,率领东北军六九一团走上抗日之路。
当时,有人把这个消息悄悄转告了被蒋介石软禁的张学良,张学良让他的四弟张学思转告吕正操:必之(吕正操字必之)这条路走对了。
在抗日战争的烽火岁月里,吕正操转战疆场,尤其在冀中平原的敌后游击战中声名远扬,成为一位让日寇闻风丧胆的名将。抗战胜利,尽管中共领导人多次呼吁释放张学良和杨虎城,但蒋介石一直对张学良和杨虎城耿耿于怀,不肯还他们以自由。杨虎城后来被蒋介石杀害,而张学良被押解去台湾。海峡相隔,吕正操跟张学良见面的愿望,一直无法实现。
隔海唱和,彼此心照不宣
到了上世纪80年代,海峡两岸关系逐渐松动,蒋介石死后,继掌台湾大权的蒋经国对张学良有了关照,张学良虽然没有完全恢复自由,但处境比原先改善了许多。张学良在台湾的情况通过各种途径传到了大陆。知道张学良历经半生磨难,身体没有拖垮,吕正操十分欣慰,也想有机会找个可靠的人与他取得联系。
其实,在台湾的张学良非常记挂大陆故旧。1984年6月,张学良侄女张闾蘅从香港来北京洽谈商务,特地去看望吕正操。张闾蘅曾经在台湾照料张学良,她给吕正操介绍了张学良在台湾的生活状况,并说:“我大爷知道我经常来大陆经商,跟我讲,在大陆有两个部属他很想念,一个是吕正操,一个是万毅,让我有机会代他去看望看望。”
吕正操托张闾蘅带给张学良一副健身球和几罐上好的新茶。他想给张学良写封信,考虑当时复杂的政治形势,生怕给张学良带来麻烦,也就作罢。张闾蘅回去后,很快就把吕正操的礼物送到了张学良的手里。礼轻情义重,这其中的深意,张学良不难体会到。
1987年初,张闾蘅再次来到北京,带来张学良书赠吕正操的诗一首: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无言。
这是张学良取陶渊明《饮酒》诗中的句子集成,最末一句在原诗中为“欲辩已忘言”,表达他淡泊人生的心境。
吕正操读后,也用同样的集句方式,从陶渊明的《读山海经》集成一首回赠张学良: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徒设在昔心,良辰知可待。
吕正操诗的末句把原诗“良辰讵可待”的“讵”改成“知”,反其义而用之,鼓励张学良振作精神,焕发青春。
1988年底,吕正操托张闾蘅给张学良捎去新年贺卡。这一年张学良88岁,吕正操又托她给张学良带去祝寿的诗:
御辇将军堪自豪,
当年帅气未曾消。
长命伉俪无衰绝,
风流人物数今朝。
吕正操诗作的开头,之所以用“御辇将军”的比喻,因为他听张闾蘅说,赵一荻女士前些时候去美国探亲,不小心摔了一跤,腿也骨折了,张学良到机场迎接,亲自为赵一荻推轮椅。平日居家的日子,张将军也常推她到户外走走,故有“御辇将军”之称。
侄女把吕正操的诗转送到台湾,张学良看罢非常高兴,沉吟片刻,当即挥毫,写诗一首作答:
白发催年老,虚名误人深。
主恩天高厚,世事如浮云。
张学良的诗从香港转到了北京,吕正操又赋诗一首,再答张学良:
霜染两鬓白,心存一寸丹。
澹泊以明志,肝胆照人间。
1990年1月21日,吕正操给张将军去信,请他出来走走:
汉公钧鉴:
闾蘅常来,告知我公和夫人身心安泰,甚以为慰。
我一直盼望您俩能走出台湾小天地,到五彩缤纷的大世界来看看,对身心更能舒畅,不知以为是否?盼告。
不久,收到吕正操信的张学良又录旧作一首,回赠吕正操:
孽子孤臣一稚儒,填膺大义抗强胡。
丰功岂在尊明朔,确保台湾入版图。
美国一晤,不曾对外张扬
1991年3月,经台湾当局的同意,张学良夫妇赴美国纽约探亲,他们刻意低调,不愿意在媒体曝光。5月,吕正操也来到纽约,通过张闾蘅与张学良联系上了。鉴于当时海峡两岸关系虽然缓和,然而张学良的身份特殊,容易给张带来不便,他们在朋友的帮助之下,避开新闻媒体的追踪,约定在张学良临时居住的友人家里见面。
那天,吕正操刚刚走出电梯,便见张学良已经站在公寓门口等候,他一身西服,穿戴齐整。用不着介绍,他一眼认出吕正操来,老远伸出了手。吕正操快步走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半个多世纪过去,终于等到了见面的这一天。他们心情都很激动,双手紧握,四目相对。好一会儿,才互致问候,把吕正操迎进屋里。
吕正操给张学良送去的生日贺礼:一整套他爱听的《中国京剧大全》录音带和大陆著名京剧演员李维康、耿其昌夫妇新录制的京剧带,因为张学良是著名的票友;当年新采制的碧螺春茶叶,也是张学良喜爱的;还有一帧北京画家袁熙坤为张学良赶画的肖像,一幅由著名书法家启功先生亲笔手书的贺幛,书录的是张学良的一首诗:
不怕死,不爱钱,
丈夫绝不受人怜。
顶天立地男儿汉,
磊落光明度余年。
首次见面,彼此都很高兴。分手时,吕正操约他明天下午在外边找个清静的地方,再好好谈谈,他欣然同意。旁边的人提醒他:“明天下午还有一个约会,要去教堂。”张学良果断地表示:“教堂明天不去了。”遂调整原定日程,约定第二天下午再谈。
后来,吕正操与张学良又会面两次,畅叙了别后的情况。当年的年轻少帅与更年轻的副官,如今都已进入人生的晚年,他们遥想当年,指点江山,无所不谈。他们的感情如故,还是很亲近,谈得痛快而舒畅。
在一次谈话中,张学良幽默地说:“我可迷信啦,信上帝。”吕正操接过话题道:“我也迷信,信人民。”张学良笑着说:“你叫地老鼠(指吕在冀中抗日挖地道)。”吕正操说:“地老鼠也是人民创造的嘛,我个人能干什么,还不都是人民的功劳。蒋介石、宋美龄都信上帝,800万军队被我们打垮了,最后跑到了台湾。”
张学良问吕正操:“你怎么跑到周恩来那边去了?”吕正操讲述了自己遵照中共北方局指示,率部留在敌后抗日打游击的简要过程。他对张学良说:“当年你送蒋介石回南京时,我就不相信他能放你回来。你走后,东北军就乱了,我赶回部队,接受共产党的指示,趁国民党军队南撤之机,脱离五十三军,留在敌后打日本。”
张学良听得很认真,然后愧叹道:“我最遗憾的是没能直接参加抗日,你带的部队坚持打日本,对我也是个慰藉啊!”
吕正操告诉他:“东北军都参加了抗战,跟着蒋介石的大部分壮烈牺牲了。五十三军在辽沈战役中先后放下武器,最后在沈阳解放时起义了。”
张学良被关押的时候,仍关注着抗日战场形势,他想再听听东北军是怎么打的。吕正操告诉他:“东北军在抗战时期,整个都是很英勇的,牺牲很惨。蒋介石见哪里危险就派东北军去哪里。上海作战,蒋介石的嫡系撤退了,让东北军当后卫,他们渡江时淹死了很多人。蒋介石不仅不加褒奖、抚恤,还就地取消了这个部队的番号,剩下的部队都给遣散了。”
张学良听了,长叹了口气,说他没能抗日,抱恨终生:“我有两句诗,‘白发催年老,虚名误人深’,我做了什么?我自个说真的,不是说笑,也不是谦虚,我对国家贡献什么也没有。”
吕正操宽慰他说:“您这一生做西安事变这一件事就行了,打日本别人替您打了嘛,东北军替您打了嘛。”劝张学良不要太贬自己,“其实你是有大功于国家的!”
他们谈起东北籍、东北军中的一些知名人士。谈到原东北军五十三军副军长黄显声,吕正操说,黄显声跟日本人打,那支部队里就有共产党员。他本来可以早点走,周总理已经通知他,说戴笠的特务要抓他,叫他赶紧走,连怎么走的路线都说好了。他耽误了一天,第二天就被抓住了。在狱中,他也有许多机会可以逃出来,他说我光明正大,你们怎么抓我的就怎么放,蒋介石怎么能放过他呢?
张学良听了老部下的结局,感叹道:“他死得很惨。”称赞黄显声说:“咱们东北人有那么一股子硬劲。”
张学良的四弟张学思也是一名战将,抗战时期曾在吕正操部队当过参谋处长,作风严谨,工作出色,“文革”中又跟吕正操关押在一起,门对门。他也有股硬劲,死不低头,一天到晚生气,一生气就抽烟,一根接一根,后来被林彪、“四人帮”的死党迫害致死。
张学良沉吟了半天,慢慢地说:“他不知道忍耐。”又说:“我有一句话,曾跟年轻人说过,什么叫大丈夫?大丈夫能屈能伸。”
交谈中,张学良尤为关心祖国统一的问题。听了吕正操介绍大陆方面的主张,张学良说:“我看,大陆和台湾将来统一是必然的,两岸不能这样长期下去,台湾和大陆总有一天会统一,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如今,吕正操是在世的超过百岁高龄的上将。他与张学良分手时相约再见,对于少帅能踏上东北故土曾充满希望。然而,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张学良夫妇返回台湾后,又定居美国檀香山,在平静而淡泊的岁月里走完了最后的人生路,未能实现回祖国大陆的愿望。而未能在东北老家迎接少帅的归来,成为吕正操和许多东北军老人永远的遗憾,也是历史永远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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