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巳腊月，巡洋事毕。望前二日，广甲同乙、丙两舰归粤度岁。明年甲午，系海军大阅之期，故自开正之后，日夕训练军伍。二月，出巡越南并沿海各府属。三月望后，抵黄埔，歇息一礼拜后，开行北上。四月初八日，各军皆至大沽口，是(日)风狂浪大，船颠翻竟至五十余度，战坪欹入水中尺计，一时锚不得下，各军之人尽失色，后各船渐渐挪至当风方能下锚，然犹澎湃欹巅(颠)不止。
   

    初十日，李相国(李鸿章)、全(同)庆亲王乘海县轮自津出海，南北粤三军按队而进，沿途操演各阵式，以及枪炮电光鱼水雷等。各军扬全旗，行伍整列。末后，分为两队操演两军攻击，偷营劫寨诸法，各国均派兵舰沿途随队阅看，并皆扬旗升炮遣使来贺大典。独日舰既不扬旗升炮，又不作贺，惟紧随吾军之后，推测我军舰之速率，并派人来观我军之炮弹。李相及庆王既不责其傲慢无礼，又许其来观，虽足见其大度优容，宁不为各国所笑乎！大阅礼成，各军整队归威海卫驻泊。
［眉批］：李相同庆王改陆回津，阅视陆军操演。
   

    四月既望，广甲奉命回粤，遵例解运荔枝进御。南洋各军亦随南下。
甲午四月，日人假韩国久党之故，与我寻衅，出言不逊，种种要挟。李相以所有军舰炮械无一及人，所以下气容忍者，诚恐一旦决裂，必将胎祸中原，故欲以不了了之。
[眉批]：不对者多方议论，或谓其与日私通，或谓其子系日附马，或谓其家产寄诸日廷，种种怪言，不一而足。
   

    李相已明日人前此曾受中国之辱，肉袒奉赔伏罪，久已卧薪尝胆思雪前耻。故备练水陆二军。步法泰西改革，政治已有成效，今日之敢狡然思逞，其处心积虑已大费踌躇，且上下同心，其锋甚锐。中国承平日久，老成宿将半已凋零，十年来图练海军，其所谓轮舰炮械无一及人者，何也?盖近年泰西各国讲求轮舰炮械日新月异，精益求精。日人事事既取法泰西，立聚各国之所长，再将所求讨论而增减之，至夫其极，且不独轮船炮械也，故其兵勃然也。当是之时，其轮船速率每句钟已增至二十四、五海里。每舰炮械大者五十余尊，小者亦三十余尊，又皆快炮，远率已增至九千六百码，快率每分钟能放十五、六出。较之，我国炮舰相差远甚。镇、定二铁甲速率十六；致、靖、经、来、济、五快舰速率十八；超、扬二铁肋速率十四；平远钢甲速率十一；广乙、丙二守甲速率十五；镇东、镇南、镇西、镇北、镇中、镇边六蚊船其速率八、九，其余广甲、康济、威远均系木船，不足以经战康济、威远均系木船，不足以经战阵者。镇、定载炮大小十尊，致、靖、经、来、济大小七尊，超、扬大小六尊，平远大小六尊，乙、丙大小六尊，蚊船各一尊，其远率均在四千八百码左右，其快率大炮每分钟一出，快炮每分钟可二、三出，彼此相较，其与海上争衡，其胜败已判然矣！惟李相独知大略，故不得已下气柔声以求全大局也。无如朝廷以书生用事，目不辫粟麦，亦成日深居高拱，声色盈前。进则专事逢迎揣摩予夺，出则高车驷马宴饮相酬，置时局于不问不闻，夜郎自大，动则曰：日本不过蕞尔跳梁小醜之国，无足重轻，以堂堂中国奋练海军经今十余载，岂不足一战也。嗟嗟!不审时，不度势，徒以纸上空谈迷离徜恍，致贻误大局，此辈之肉岂足食乎！大东沟战后，吴大澂上书言事，大肆咆哮，力诋水陆各军均贪生怕死之辈，言辞痛切，朝廷命之督师，两军犹未相趋，闻炮声，激已晕倒。然千古以来，用书生以谋国，鲜不债事，此理有常，无足怪也。国运之废兵，虽日人□□非天命哉！

    甲午五月一日，广甲抵黄埔，彼时粤东香港各处鼠疫盛行，一月之间，香港一岛染疫而亡者不下三四万，粤之广府属亡者十余万众。广丙管带程玉堂(壁光)闻粤东鼠疫之盛不敢回粤，自请留北助战，实非有爱于国也。彼已隐窥李相之意，事事容忍，求全大局，万不至于决裂，所以请留者，欲借以沽名钓誉耳，故牵动甲、乙亦不得归。粤在水师仅三艘，非覆于倭奴，乃覆于壁光之手也。五月七日，奉到北洋统领来文，饬广甲装载军伙星速北上，旋于八日催领贡物及军伙装运齐备。初十日启轮，时当盛夏，机舱热度竟至一百六十八度，昼夜兼程，苦可知矣。十六午后到大沽口停泊，明日押解贡物入津，由李相处转解入都进御。到津之后，始闻候奴启衅大略，并日本军情况：始，韩国诸臣分为两党，至是龃龉，各率所属互相吞并，韩廷请救于我。驻韩候使借端电知日廷，请派兵到韩以保商为名，其实欲乘机而夺韩国。适我国驻韩星使袁世凯亦电知李合肥(李鸿章)，请派兵来韩以平其乱。李相乃派卫汝贵、叶之(志)超等率兵一千以救韩。倭使照会袁使，询中国派兵若干时，袁使本不知李相派兵若干，姑答以三千之数，比我兵至，仅千名耳。倭使借词责袁虚报军情，谓前此所以询兵数者，以中国出兵若干，日国亦出若干，今以虚报之故，使日多耗兵费，此款当向中国赔偿，袁懼，复电李相请派兵如数，而匿其情。李相不知其由，所以不报，袁至再电催，而终不如所请。日人乃复益兵派舰而来，大索赔偿，向我政府要挟种种。于是，朝廷震怒，饬李鸿章派水陆各军出与日人理论，此中日启衅缘起之由也。

    五月二十五日，广甲由大沽口启行，念六午后，至威海卫北军驻泊之处，见北军大小战舰已结束备战，分左右合后作三军，时镇远率平远、广乙出守韩之仁川口。广甲以木船不足以经战阵，分派无份，管带吴敬荣出告奋勇，敷陈广甲之足以御敌，可与超、扬并驾齐驱。丁统领方以船舰不足为虑，闻其所陈亦聊以足而备数，乃许之。孰知敬荣之意亦与壁光所料无差，彼二人才在争宠夺权，惟恐落后，故有斯举也。不然，雅(牙)山开战之后，彼二人皆举止失措，无复人色，常对其所亲顿足后悔。大东沟之役，广甲以厕所受炮望风而逃，是夜，驶至大连湾口，于月明之下触礁而沉。广丙直待各军收队之后始出，后在威海欲以其炮炸其船，帮管带祖莲不知而误触之，贯胸而亡。参合观二人之意前后行径，其诡诈之情为口口头。
    [眉批]六月甘一日，李相派军口营租高升轮船英商船并图南分载往雅山，掳丁汝昌酌派兵船保护前往。汝昌派济远、威远、广乙三舰保护，盖以私报公也：先是丁与方在沪同溺一妓，俱欲以金屋贮之。妓以丁年老貌劣，不及方之壮伟，誓愿嫁方，丁百计经营无能如愿，故深衔方之夺其所好也；又因刘公岛构屋之故，与丁争地，方所构之屋多系南式，人争侨之，丁所构之屋均系北式，凭之者少，故复衔方；又以每与方言事，欲用统领压力制人。方每不让，侃侃争论，丁每为之屈。方又为李相所器重，无奈之何。威远管带林颖启，广乙管带林国祥与丁皆有隙，故派及之。高升、图南方至雅山猝遇敌舰，均被击沉，所载之兵皆溺于水，无一生还，济远、广乙因威远之故不敢迎击故舰，旋令威远先行开驶出口，避于窄港，嘱其俟隙回威海通信。

    甲午六月念三日，闻我军与倭战于平壤，统领卫汝贵、叶之超等望风而退，倭人兵不血刃遂得平壤，复进攻凤凰城，又破之。先是李相主和，力陈于皇太后之前，谓：倭人有破斧(釜)沉舟之举动，思雪前耻，其锋甚锐，我军承平日久，兵不经练，老成宿将半已凋零，水军虽经奋练多年，无如船械俱旧式，且十年以来未增一船一炮，彼新我旧，恐不足与敌，云云。无如朝廷不计利害，一意主战，且欺倭奴小醜，若以中国临之，如泰山压卵子。李相力争不得，而诸廷臣亦纷纷揭参，李相不得已饬水陆二军备战，乃竞未战而溃，可叹!可怜！自是中国底蕴尽露，尽为外人勘破，不能复整矣！

    六月念六日，倭舰截击济远、广乙于雅山港，济远、广乙不能相顾，且战且走，倭舰三艘力追济远，大副沈某阵亡，其余将弁伤亡不少，炮勇伤毙数十名，回顾广乙不知所之。军孤势危，其间不能容发，管带方伯谦传令悬白旗，又令司机者轮开快进。按万国公法，海军战败悬白旗者，即示敌人以输服之意，即行停轮，以待敌船查封炮械之后，随过敌船听敌安置。倭见济远白旗已悬，知已输服，乃令停炮下锚，方欲过船如法安置，济远后炮忽发，击中倭舰战坪，又连发数弹分击三艘均中其要害，比倭舰起锚来追，而济远去已远矣。后闻英国兵舰是日适往仁川，见一倭舰两倭舰挟之而行，似受伤甚重，方知当时倭舰所以不力追之故也。不然，彼众我寡，且济远较与倭舰速率相差四分之一，彼若非有万难之处，安能舍去也！伟哉，方公！惜哉，方公！中国数十年培育水师人才，仅方公一人耳，而竟使抱千古不白之冤，衔恨九泉。汝昌、步蟾之罪何可逭也!吾不独为方公惜，直为中国惜也！
    六月念七日，济远自雅山逃归，船中血肉狼籍，三军望之骇然。方管带禀报丁汝昌，陈明其如何遇敌，如何攻击，如何被围，如何悬挂白旗以诱敌，至敌临近下锚，而后出其不意击中敌舰要害，庶反败为胜，始得脱离虎口逃归各情节。丁概置若罔闻，仅问广乙、威远何往，方答以威远不堪御敌，故今其先行远避。广乙遇敌与战数时之后，不知所之。丁曰：令尔保护载兵之船，竟被击沉，全军尽覆，五艘同出，一艘独归，保护之谓何不力可知矣。且悬挂白旗辱国甚，孰尔有何面目归来见我，犹哓哓道功绩耶。方无言而退，丁乃电奉李相请治方悬挂白旗辱国之罪，李相疑之，派员前来查办审明各情节，据实奉覆，李相传诸探明广乙确实情形再行审究。

    甲午六月念八日，北洋海军统提督军门丁汝昌率右翼定远、致远、经远、平远、广甲，左翼镇远、靖远、来远、济远、广丙出巡雅山一带，寻觅倭舰，思报雅山之役。命康济率同镇东、镇南 镇西、镇北、镇中、镇边各蚊船，并带各雷艇镇守威海卫。出师之日，三令五申，令各军按双鱼贯相隔四百码而行。是夜，海天黑漆，星斗无光，广甲在右翼之末，虑口遇敌船。黑夜之间寻头无准，故意离队落后，比及微明，望不见前队，方觉骇然，思欲近棹，又虑军令森严，难逃众论，思欲前进，又出无定向，何处追寻，四顾忙忙(茫茫)海天一色，猜度丁统此举原为觅敌而来，或当寻敌追踪于仁川左右，于是竞竞战战勉强驰往仁川，以冀一遇。念九午前将近仁川口，一船军士哗然不前，谓：以一广甲木质之船，安能当倭舰虎狼之众，昨以全队而出犹恐遇敌故意落后，今以畏法之故思欲孤军独前，是投肉于虎口也。管带吴敬荣难违众论，且仁川已在目前，犹寂然无见，只得回船。斯时，在目前，犹寂然无见，只得回船。斯时，忽天降雨，微雾漫空不能远望，设非有此雾，倭船均湾于仁川口，必为窥见矣，万幸万幸!

    下午二句钟，船已离仁川九十海里，风平浪静，江日映水作万道霞光，远望东南角之间煤烟冲空，悠然如浓云，始犹隐隐，继则显然，乃用远镜窥测，始见船桅如黍，继而全船毕见，不下十余艘驶向我船而来，一船皆惊，以为必倭舰无疑，各各奋力持炮装子下药以决一战。虽知彼众我寡必然无幸，然实不能坐以待毙也。诸物皆备，望群舰已近，方欲开炮，复用远镜窥测，见其旗帜飘扬，乃黄色龙旗也。久而久之，合船神息方定，方知群舰亦因广甲失道，到处寻觅也。于是，合群舰在海上巡行三昼夜，而终无一遇乃归。归后方知倭舰乘我军军出，率队而来攻我威海，幸布置严密未为所攻。不然，此归已无家矣。及后，数出均未遇敌，乃于韩之边界得威远，护之同归。

    八月十日，广乙管带林国祥及其将弁、水手、司机等自韩逃归威海，述云：先是广乙同济远命威远乘夜开驶出口，该处因英美各国均有兵舰停泊，倭舰不敢公然开炮。济远先期知会广乙于平明启行驶出口外，孰知倭舰三艘已尾其后，忽突然攻击广乙，仓卒接战，船中已中数弹，将弁亡者不少，又以炮弹将竭，只得落荒而走，幸倭舰注意济远，力追不释，广乙方能走脱，但受伤甚重，急傍山边而逃，少顷鱼雷忽炸，船已随沉，乃尽力进搁于浅滩之上，弃船登陆，逃至次日方见人乡，询之土人，方识为韩之边鄙，该处幸有邑宰，不得已奔投之，邑宰询以情由，相待颇犀，各赠少许盘川派人导之出疆，奔走国。其在船阵亡者已死固无论，最可怜受伤而未忘(亡)者不下十余辈，未知作何究，竞求生不得，而求死亦不能，良可哀也。

    八月望日，北洋水师统领丁汝昌复率左右翼军舰十艘，并镇中、镇南、镇北、镇东四蚊船及鱼雷艇七艘载陆军三千名望韩进发，意在召敌也。十七日，全队驶至大东沟，是晚抛锚于港口，渡陆军登军。十八早，余觉异常疲惫，头晕目眩，浑身作痛，迨八句钟后，方勉强支持下床。逾时，巡探者报称候舰全队经港外北行。丁提督闻报，下令全军齐队起锚追袭。各军闻令，争先起锚，不及列队，零落而出。盖各军士卒俱怀轻敌之心。忘兵凶战危之戒，争先恐后，队伍错落比于逐鹿，殊失大体。余上舱一望，即知其危矣。遥观敌舰在我西北向，相离约两万码以外，始作单鱼贯，向西而行，及见我军追逐，转向南行，至间忽改双鱼贯而困我军，整而且暇，数之，大小计十二舰。中有两舰似为运船，并无雷艇。时我军前后错落，陈列似单雁行，又似双雁行。镇、定两铁甲居中，左致、靖、济，右经、来，平远在经、来之后，广甲则在镇、致之后，而超勇、扬威又在广甲之后。时两军相隔犹在一万码之外，而我军已开炮攻向敌船，以为先下手为强，但所击皆不中，尽落于海。盖我军之炮仅能及五千码有奇，安能击万码外之敌哉？自不思之甚也，抑亦初经战阵心慌意乱耳。

    是日，天朗气清，风平浪静，炮烟与日光相掩映，仰观空际无数彩龙飞舞，诚千古奇观也。少时，敌船渐驶渐近，敌军开炮，首中统领旗竿，折断坠海飘流，丁提督立于定远将台之上，为炮震落台下，伤足不能起立。海军督船旗帜为全军耳目所关，督旗一折，全军尽乱，耳目尽失，彼此不能相顾，各军其军，毫无纪律可言。超、扬着火烈焰腾空，左顾定、口远亦燃，盖敌人火药甚异，无论木铁，中炮之处随即燃烧，难于扑灭。然各船虽口火犹力前攻敌。时军中伤亡者已狼籍矣。酣战之顷，忽有倭舰名吉野者横冲我军而入，自南而北，致远力前追击之，不能中其要害，反为其鱼雷所中，船忽欹侧，不一分钟已底儿朝天，全军覆没。久之，犹见其两轮旋转不已。致远管带邓世昌以袖蒙面蹈海殉难。广甲适在致远之后，故窥见犹了了也。致远一覆，全军胆落，心愈慌乱。广甲所以战许而未受一炮者，因前有镇、致，后有超、扬以蔽之也。致远既覆，超、扬既火，广甲尤胆落，急返棹而逃。时来远火甚，前舱尽焚，已延机舱及于将台之下，乃离队自救。适趋广甲之侧，呼救不已。广甲不顾，来远怒击之，中其厕所。广甲开足轮机而逃，故来远再击之，已无及矣。济远当敌之冲，迎击既久，炮多炸裂倾倒，无以应敌，于是亦逃。斯时也，超、扬已沉，经远管带林钟钦(卿)阵亡，其将弁已阵亡殆尽，遂退于山边。在队者仅镇、定、靖、平四艘。敌舰沉者仅一艘并两运船耳。方广甲之逃也，有敌舰三艘尾其后，追之甚力，相离仅六、七千码，广甲惧，急傍山边而逃，时经远正傍山边而行，恐水浅船搁，急转开山边，适出广甲之后，挡住敌船竞为敌炮所中，卒然而沉，船桅皆没，犹见两股浓烟出自水面。哀哉！比及，敌船越过经远之前，而广甲去已远矣!广甲过经远之前，而广甲去已远矣！广甲设无经远，必须无幸，此中岂非数乎!

    斯役也，自午至申历三时之久，犹力战不退，自有海战以来所未有也！敌之不敢穷追者，亦虑镇、定、平船坚炮巨虽不能及，远其猛立烈为彼军所未有也!五下半钟，靖远代督船升旗收队，镇、定、靖、来、平五舰列成雁行，也且战且退，敌犹追随不舍，将至大东沟见广丙率四蚊船及雷艇前来接应，时正昏暮，一望烽烟冲天，敌始惊逃。于是各军合成一队，退归旅顺口。

    余自午至酉常在火舱、机舱两处照料，两处之人均避于他处，盖当战时所有天舱均闭者，防炮坠落也。机舱天气均为热气所驱，热度竞至一百九十度再十余度，机舱之人例当尽死。时余已气逆不适，挥汗如雨，迨出险之后，人方渐集，余忽晕倒，众畀卧于床上。是夜子刻，梦中忽闻怪声，将余震落床下，余急惊起，力挣上舱，见月明如画，四顾远际数点灯光醮水，似是渔舟，下视有怪石磋峨，我舟竞登其上，大愕不知何以至此，遍询诸同事皆禁不能声，船既废，众水手虑倭舰追及，争招民船渡岸，管带不能禁，听其所为。盖吴敬荣到处又虑及临阵脱逃之罪，船炮俱无恙，士卒又未受伤，无所借口，故持以船触礁冀将沉没则无对证。不然，岂有月明之下，已至自家门外（该礁在大连湾外，离旅顺口仅十七海里，名曰金门岛，）能触数亩大之礁，谓非有意而为之得乎?迨天将明，士卒已散三分之二。天微明，远望烽烟蔽天，众哗然曰：敌船至矣。于是，余众皆下舢板力驰傍岸以避之，比登岸回顾，见群舰已至，合共计十七艘，细观旗帜飘摇，方知我军也。众既到岸，饥火中烧，乃入村觅食，孰知该处苦极，寥寥仅数家，属关东地面，空无所有，仅有梆子糕以作粮食，见其色亦不恶，及入口实难下咽。十九晚，即宿于茅草之上，至更深浑身衣服尽湿，盖露水也。苦不能寐，荒效之际，兽吼虫吟，只得坐而待旦。

    念十早，丁军门派济远来拖。广甲众乃觅渡归船，比至船傍，潮适落，船在礁上，离水丈计，不得(不)缘绳而上，遍视舱中，粮食已尽。再至卧处，见所有衣服器用不知何时已为人搬运一空。斯时，余已勘破一切，无所顾惜。迄一句钟，潮长已平，济远用九牛二虎之力拖拽不动，连日百计经营，皆不得下。念三日下午三点钟方拖之际，济远桅上巡兵大呼敌至，广甲余众尽骇，多有忙乱，将由船傍跳落，余急招呼众人尽下舢板。管带吴敬荣因恋□□□之又久，肩负数百金蹒跚而下，众皆怒叱之，渠不敢呻。于是，口傍济远，登其船驶入大连湾，后使人往探敌踪，回报敌去已远。余乃随济远于念四早归旅顺口。既至无所归，乃往依靖远管带叶桐侯(叶祖珪)，蒙其相留在船暂住。

    八月念五早五句钟，忽闻炮声，余自梦中惊醒，人报济远管带总兵衔副将方伯谦正法军前。余急问之曰：广甲管带如何矣?彼曰：未之闻也。余不禁骇然，曰：何同罪而异罚也?乃急起往统领处觅其幕宾曾叙吾询之，方悉其由，归与同乡诸君述之，不禁为之叹惋不置。先是济远以炮械炸裂掀翻不能用，无以应敌，故自大东沟逃归旅顺，既至往见船坞总办龚观察，龚急询斯役如何?方张皇而对之曰：全军尽废，奈何奈何。龚闻言失色，相对无言，嗟叹久之。
   ［眉批］：照方之意，就其时局观之，我军必无幸口，难望其有生还者□□。

    竞不详陈其船如何情况，并炮械如何炸裂，亦不请其到船验视，此方所以取死之道，至于沉冤莫白也。当余附搭济远归旅时，曾巡视其船，受炮之处大小不下数十，前后大炮以及边炮皆毁倒卧舱面，非妄言也。及明日，余军齐队而归，且进口之顷，各军犹扬旗奏乐高唱凯歌，龚于是亦怪方言之妄，疑其临阵脱逃属实，乃述其言于定远管带刘步蟾，刘亦深衔之。丁至是乃密电李相，谗方临阵先逃，扰乱军心，请即正法，以伸其罪，以张军威，并口口自己陷阵受伤深重，请假医伤，请饬左冀总兵刘步蟾代理等语。发电之后，故遣济远往救广甲，驱之远出，使其无从置辩。丁之手亦竦矣。李相果疑，乃电询济远何故擅逃?此明明有意从中开脱，时刘代理统领事，亦秘之不使方闻，搁而不覆，装成方无可辩白之意，以实其罪。镇远管带林开(凯)士(仕)、靖远管带叶桐侯、来远管带邱彪臣同请于刘，为方设法，刘不理，林开士且涕泣而求，力陈利害，谓目下兵事未已，安可自残，如大局何?刘曰：此吾不与也，且大东沟之役，彼固知全军将覆，而欲脱(身)事外，袖手以观我辈之沦亡，彼已于大局何、林闻言知刘之有意陷方于死，乃大哭而归。及方归旅顺言知刘之有意陷方于死，乃大哭而归。及方归旅顺，朝命已下，刘犹秘不使知。方复命后，即为丁所拘，软禁于别室。是晚，来远管带邱彪臣请于丁，念同学之谊入而看视，丁许之，戒其勿泄。邱入见方卧床上，邱问其有何事见嘱否?方骇然不知所谓，犹历历道其雅山战时情状。邱复问：君有后此之事见托否?方慨然曰：吾自了吾事已子。邱黯然不敢复言而退。丁乃遣人往宋祝三宫保处，假刽子手两名，宋询为谁人？曰：方也。宋口然谓来人曰：尔且归，余当亲带刽子手即至。人回述宋宫保言，丁知宋素爱方，乃急遣亲兵将方衣服剥净，自出倭刀将方桌于山麓。后及宋至，方头已落。宋大哭归营。方既伏法，济远士卒均奔麓伏尸而哭，号响跌躅声闻数里，见者无不泪下。盖方待其士卒极有恩礼，故如是也。

    九月一日，余为北洋海军统领丁军门咨留北洋，札派定远督船差遣。其时，全军均在旅顺船坞修理。定、镇受伤较轻，铁甲之处均作浪纹，殆遍深二三寸许，盖为敌炮所中，因甲厚不能入故成斯形。两船之甲均厚法尺十三寸，甲之内有树皮胶一层，英名：因陈六勃，厚七寸，胶之内更有铁壳，该二舰有如是坚固，故在阵力战许久不能深伤。惜夫!炮械太少，不足以攻敌，不然亦足称雄海上也!来远受创极重，自船头及战坪均被焚，烟筒受炮殆遍，其余船之两旁水线以上炮孔无数，修至月余始略完竣。诸君皆以虎口余生，每以公余驰日逐于酒阵歌场，红飞绿舞，虽陶情荡魄，亦触目惊心。谁无父母，孰无妻子，寄身炮弹之中，判生死于呼吸，人孰无情，谁能遣此，所以作醉生梦死之态者，亦知身非金石，何可日因愁城，不得不假借外物，庶有以遏制此方寸地也。而余则不然，自军兵以来，已置生死于度外，第以身既受国家数十年培育之恩，际此有事之秋，死吾分也，不过欲求死得其所，不辱名，不年身，即为幸矣。故每作家书未尝提及军事，以为言之无益，徒乱人意耳。

    当五六月之间也，广甲既请充队，余恐惊老母，设言广甲以木质之船不编入伍，只作运船，往来装载。雅山之役，各报馆误传广乙为甲，云：全军尽覆，管带吴敬荣蹈海殉难等语，全家疑之，有世好甘君骈瑜深于易，遂请其为卜休咎，布卦既成，断曰：目下人船俱无恙，入秋之后，船其危矣，然人必无失，且过别船，再入春后，所在之船又必颠覆，然人必遇救无危，过此则有归来之望，后皆应验。甘君之卜其神矣乎。

    十月二日，闻我陆路各军屡战屡北，敌人势如破竹，我军望风而逃，险要尽失，敌人直逼至琼州，相去旅"项仅四十余里斗。斯时，宋宫保已改调他守。丁提督请驻守旅顺陆军统领率兵御敌，不应，又请自率水军应敌，求其率所部为后应，又推托不许，丁无奈之，乃紧催工程星速修理完备，一面电致李相，请将水军各队驶归威，船驻泊，并陈明曰：敌已逼处，恐致全队受困等语。李相报许之。太后以大寿之期将界也，常降谕李相催其作速议和，遣使往返矣，久均无成议，盖当平壤战后，倭人仅索赔兵费六百万，廷臣纷议不许，既而大东沟战后又议和，倭索兵费六千万，又不许。斯时，倭人诚不料中国之兵竟如是委靡，虚有其表，亦虑国之大，若与争战不已，国力棉薄，替坠难复，故稍得意，即欲收场，方有前议，及中国不许言和，遂成骑虎之势，及进尺得尺，进寸得寸，如入无人之境，而后知中国之可图，至此中国愿与之和，势必高居其价，无怪其种种要挟也。

    十月十一日，海军统领丁军门率各舰队离旅顺，驶归威海卫驻泊，派各蚊船分布东西口保守，并派各雷艇夜间轮班巡哨，又于东西两口密布水雷。念三日，探报琼州失守，为敌所拒(据)，现敌分水陆两路进攻，旅顺危在旦夕，念五日，又报旅顺失守，所有军械、船坞、粮草等皆为贼有。磋夫！十余载之经营，数万万之国帤，战口而口诚不得已，乃竟望风而逃，弃而资敌，且使敌盘踞我咽喉，阻遏我气脉，此辈之肉即投诸豺虎口口食之矣。失旅顺天险之地，前后乱山环抱，屈曲奇伏，左黄金山，右老铁山，皆削壁巉岩，三峰临海，山巅均有炮台，其形若卵，四面皆可攻击，两山之间有港道屈曲若螺形，港之两旁多怪石，危滩中仅容一舰之地，若遇潮小，则出入殊难。其坞凿山而成，坞底均岩石，坞之左右皆以大石筑深渠，宽约三四十丈，深约十余丈，长约四百余丈。舰即泊于渠之两旁，该渠约可泊舰四十艘有奇，该坞之形势结构合东西洋各国较入当居二三。旅顺之后通琼州，而至山海关，其中有径长约数里，一边削壁，一边临海，若以一军守之，即飞鸟亦难越也。有此天险而不能守，且归怨水师，云：旅顺之失，咎由丁汝昌不同协力保守，潜率舰队遁逃，致摇乱军心，故有此失。廷臣亦不察察，随降谕云：丁汝昌擅率舰队遁逃，致失旅顺，丁汝昌着即革职，追回尚书衔，钦此。云云。呜呼！天道好还如响，斯应可不惧哉。
  ［眉批］：十月十四日，丁统领复率水军于海面巡哨，倘遇倭则击之，不遇而还，乃于十六日回威海，镇远进口之顷，适为风压傍于危滩，底中裂，坏丈许，水入船侧欹，该舰底甲两重，故未能覆，管带林开士泰曾惧罪服毒而亡，先是林与刘幼同学，长同留学，同回华，同率船得保举，□□□□□□□林多得一保，每次保举林皆高，刘口级副将不悦而忌林，事事且一中伤之，林本忠厚胆小，刘多美落其短。丁见林刘不睦，乃为之调停，结为儿女亲家，□刘终不释，大东沟之役，林惊惶无措，故口浓酒作长饮大醉而卜，□战台之下，所有调遣口托其副驾带杨用霖口身上，各诸死具如迷口洋烟之类，此次船底口裂，彼之惶惧可知，□往见刘，欲与商酌如何办，而林犹未言，刘即顿足曰：镇、定两船系国家保障，朝廷多次明降谕旨，谆戒保护，尔奈何竟将裂坏，更有何面目见人耶?林闻言愧惧交集，旋即回船服毒而亡，刘闻之犹对人曰：凯士之死，晚矣！嗟夫，以细小之故而忌之深，至于死犹不□，刘真小人哉！后镇远驶近浅水之处，请英国匠工下水修补经旬始获完好。

注：□为手稿中缺失的字

(资料来源：北洋水师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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